第一章 “你看够没”

九月的风，依旧带着夏末残余的燥热，像个不甘退场的顽童，固执地舔舐着“南江一中”烫金的校名。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的气息，是新刷油漆的刺鼻、旧书纸张特有的微酸，还混杂着某种若有似无的……草木焚烧的味道。

禾静拽了拽肩上的书包带，帆布材质摩擦着崭新的白色短袖衬衫袖口，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点因新环境而生的、不合时宜的紧绷感。目光掠过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潮，一张张或兴奋、或茫然、或故作老成的年轻面孔，汇成一条喧嚣的河流，涌向教学楼前那块巨大的白色公告栏。

那里是新生分班的“圣旨墙”。禾静随着人流，像一片被裹挟的叶子，身不由己地向前漂去。公告栏前人挨着人，踮脚的、伸脖子的、小声议论的，构成一幅典型的开学众生相。她个子不算矮，但前面几堵人墙一挡，视线便被挡了个严实。

她微微蹙眉，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边缘逡巡，试图寻找一个缝隙。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了她——在人群的边缘地带，在那片被刻意空出来、形成小小真空圈的地方，倚着一个人。

公告栏冰冷的金属边框反射着初升不久的太阳光，有些刺眼。而他，就懒洋洋地靠在旁边那棵高大的香樟树粗粝的树干上，仿佛周遭所有的喧闹都与他无关。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碎片，跳跃着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挺拔却带着一丝不驯弧度的身形。

禾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肤色偏白，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东西，顶端一点猩红在光影明灭间异常醒目。一缕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灰白色烟雾，正慢悠悠地从他唇间逸出，随即被穿过树叶的光线穿透、打散，袅袅上升，最终消融在九月的空气里。阳光清晰地描绘着他侧脸的轮廓，从紧抿的薄唇到紧绷的下颌线，再到微微凸起的喉结，线条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质感。可那锋利的边缘，却被那层缭绕不散的烟雾悄然包裹、柔化，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矛盾感，静谧，却又危险。

禾静看得有些怔忡。周围是沸反盈天的喧闹，而这一隅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那烟雾，那光影，那少年身上散发出的疏离又尖锐的气息，构成一个奇特的磁场，让她一时忘了移开视线。

就在那缕烟雾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少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侧过头。

视线猝然相接！

禾静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无形的针尖刺了一下。那双眼眸，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和飘散的余烟，精准地锁定了她。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初看像是蒙着一层事不关己的漠然薄雾，可细看之下，那漠然深处却隐隐透出一种近乎实质的锐利，冰冷、坚硬，像是刚从寒潭里捞起的刀锋，不带任何温度地投射过来。

他叼着烟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一个介于冷笑与无谓之间的弧度。然后，他抬起那只夹着烟的手，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近乎轻佻的随意，手指在树干上轻轻一磕。

一小截灰白色的烟灰无声地飘落，掉在树根旁干燥的泥土上。

“看够没？”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被烟熏过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嗡嗡的嘈杂声，像一小块冰，径首砸进禾静的耳朵里。那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秒，随即漠然地移开，仿佛她只是路边一粒不值得留意的尘埃。

禾静的脸颊瞬间腾起一股热意，一首烧到耳根。不是羞怯，而是一种被人当众戳穿、无所遁形的窘迫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她猛地垂下眼，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球鞋，鞋尖蹭着水泥地面上一块模糊的污迹。那股草木焚烧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似乎更加浓重地弥漫过来，让她呼吸都有些不畅。她几乎是立刻、有些仓促地转过身，重新挤进身后喧嚷的人堆里，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猛兽在追赶。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着，节奏有些乱。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上快速搜寻，试图用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班级编号来驱散刚才那短暂而强烈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