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抛弃
“铛——铛——”
“状元郎回府喽——!”
铜锣声敲得震天响,官差扯着嗓子吆喝,把整条街的魂儿都勾了过去。
安然正守着街角那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卤肉摊子,油亮的卤肉在酱汁里咕嘟着,散发出浓烈的八角、桂皮混合着油脂的香气。
她闻声抬头,手里的油纸包差点掉进卤锅里。
只见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一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踏着碎步而来。
马背上,端坐着一位身着大红状元袍的年轻男子,帽插宫花,面如冠玉,意气风发。
那眉眼,那轮廓,烧成灰安然都认得——陆宇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嗡”地冲上头顶。
安然什么都顾不上了,挤开身前看热闹的大婶,拨开挡路的箩筐,像条灵活的鱼,奋力钻进人堆最前面。
她仰着头,阳光有些刺眼,让她微微眯起眼,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和激动,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宇城哥!真的是你!
你……你真高中状元了?
!太好了!太好了呀!” 她的声音在喧闹中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乡音的质朴。
马背上的陆宇城,目光原本矜持地扫视着欢呼的人群,带着新科状元的疏离与自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微微一怔,视线终于落到了安然身上。
那目光,像冬日里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又冷又硬,只在她沾着油渍的粗布围裙和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漠然地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了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他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极其自然地别过了脸,仿佛从未认识过她。
安然脸上那朵灿烂的笑容,瞬间被冻住了。
嘴角还僵硬地向上翘着,眼底的光却“唰”地一下熄灭了,只剩下茫然和刺骨的冰凉。
不过三年……仅仅三年未见,他看她的眼神,怎么会比陌生人还要冷?
“宇城?”
就在这时,紧跟在状元马后的一顶青呢小轿,轿帘被一只白皙纤秀的手轻轻撩开一角。
一个轻柔如羽毛般的声音飘了出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方才那位姑娘……是谁呀?瞧着好生面熟。”
陆宇城甚至没有回头,声音平稳无波,清晰地传开,也清晰地砸在安然耳中:
“夫人不必在意,不过是家里从前使唤过的一个粗使丫头罢了。”
轿帘缝隙里,李灵芝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将安然瞬间煞白如纸的脸、眼中碎裂的光和那僵硬的姿势尽收眼底。
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心中冷笑:呵,粗使丫头?看那眼神,怕是没那么简单。
“丫头”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安然的心口。
她眼前一阵发黑,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十年的情意,抵不过一朝功名,抵不过丞相府的千金小姐。
她十岁就来到陆家,和陆宇城一起长大。
他读书,她磨墨;
他砍柴,她捆扎;
他饿了,她钻进灶房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面……
那些同吃同住、耳鬓厮磨的时光,那些他信誓旦旦
“待我金榜题名,必凤冠霞帔娶你进门”的低语,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搅动、穿刺。
浑浑噩噩,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安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个生活了十年的陆家大院的。
熟悉的青砖灰瓦,熟悉的桂花树,此刻都蒙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陌生感。
院子里,却是一派和乐融融。
陆母坐在堂屋的藤椅上,脸上笑开了花,满是褶子都舒展开了。
陆宇城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盛装华服的女子——李灵芝。
“娘,”
陆宇城的声音温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这位是李灵芝,李丞相的掌上明珠,您的儿媳妇。”
陆母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李灵芝,那通身的气派,那衣料的光泽,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富贵。
她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好,好!灵芝啊,快坐快坐!”
李灵芝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对陆家这简陋和陈旧的嫌弃,尤其是看到陆母那有些不利索的腿脚时,但她掩饰得极好,只是温顺地屈膝,唤了一声:“娘。”
陆母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只成色还算温润的银镯子,上面刻着简单的缠枝花纹。
她拉过李灵芝的手,把镯子塞过去:
“灵芝啊,这是咱们老陆家传了几辈子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就是个念想。娘今天,就传给你了。”
李灵芝看着那明显有些年头的银镯,款式老旧,与她腕上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一比,寒酸得可怜。
但她还是笑着接过来,套在手腕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屑,嘴上却甜甜地说:“谢谢娘,媳妇儿一定好好收着。”
安然就站在门口,像一个被遗忘的影子,看着这“母慈子孝,夫妻恩爱”的一幕,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疼。
陆母这才仿佛刚注意到她,目光扫过安然红肿得像桃子似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说道:
“安然啊,回来了?宇成如今是状元郎了,身份不同了。
你是个好姑娘,可这身份……确实也配不上他了。
不过你放心,咱们陆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家,不会亏待你。
以后,你就跟在宇成身边,做个侍妾吧!也算是你的造化。”
陆宇城看着安然苍白的脸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心虚和刺痛。
但目光触及身边光彩照人、身份尊贵的李灵芝,那点残存的旧情立刻被功名利禄压了下去。
是啊,他堂堂新科状元,未来的朝廷栋梁,怎么能娶一个在街边卖卤肉的村姑为妻?
那不是让人笑话吗?做妾,己经是给她天大的体面了。
想到此,他挺首了腰板,脸上那点心虚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理所当然的坦然。
安然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盛满泪水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火的琉璃,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她首首地看着陆母,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做妾。”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陆宇城那张变得陌生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我明天就搬出去。”
陆宇城脸上的镇定瞬间崩裂了。
他完全没料到安然会是这个反应!
在他预想里,安然那么爱他,那么依赖陆家,为了留在他身边,做妾她也会甘之如饴的!
她一个弱女子,离开陆家能去哪儿?靠那个小卤肉摊子活命吗?
“安然!”
他急走两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你胡闹什么!
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能去哪里?身份……身份就那么重要吗?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他想不通,他给了她台阶,她为什么不顺着下?
她不是应该哭着求他让她留下吗?
安然看着他焦急又带着一丝恼怒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今后怎样,是生是死,都与你陆状元无关了。”
李灵芝在一旁冷眼旁观,陆宇城眼底那抹藏不住的在意和慌乱,像针一样刺了她一下。
不行!这个女人绝对不能留下!她必须让陆宇城彻底厌弃她!
心思电转,李灵芝脸上立刻堆起温柔大度的笑容,莲步轻移,走到安然面前,亲热地想去拉她的手(被安然不动声色地避开):“安然妹妹,你别冲动。宇城他如今身份不同了,将来入朝为官,三妻西妾也是常理。
妹妹若留下,姐姐我保证,日后定不会亏待你,我们姐妹相称,好好相处,可好?”
她声音柔婉,眼神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施舍。
陆宇城闻言,立刻感激地看了李灵芝一眼,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是啊安然,灵芝她深明大义……”
“他以后怎样,三妻还是西妾,都与我安然再无半点瓜葛!”
安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我安然,宁死——不做妾!”
在她心里,做妾,比那签了死契的下人还不如!那是连尊严都要被踩进泥里的屈辱!
说完,她再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转身,快步冲回了自己那间位于后院角落、低矮的小屋。
单薄的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世界。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泼满了陆家小院。
陆母房里传来均匀的鼾声。
李灵芝由丫鬟提着灯笼,袅袅婷婷地去后罩房沐浴了。
水声哗哗,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陆宇城在堂屋烦躁地踱了几圈,终究按捺不住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和……不甘。
他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安然紧闭的房门外。
侧耳倾听,里面传来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和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她真的要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在陆宇城头上,让他瞬间慌了神。
他猛地推开门,闯了进去。
昏黄的油灯下,安然正背对着门,把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用力塞进一个同样褪色的旧包袱里。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显然还在哭。
“安然!”陆宇城几步冲过去,一把将她正在收拾的包袱扯过来,狠狠摔在地上!
里面的旧衣服散落一地。
“我不许你走!”
他双眼发红,带着一种被忤逆的怒火和强烈的占有欲,“你是我的女人!你只能是我的!你只能嫁给我!”
酒精和疯狂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他猛地抱住安然,带着酒气的嘴唇不管不顾地就要压下去。
“放开我!陆宇城你混蛋!” 安然又惊又怒,拼命挣扎,指甲在他脸上脖子上抓出红痕,屈辱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推搡踢打。
“宇城?宇城你在哪儿呢?” 李灵芝刻意拔高、带着一丝惊慌的呼唤声,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猛地剪断了屋内的混乱。
陆宇城浑身一僵,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
他触电般松开安然,甚至下意识地用力将她往后一推。
安然猝不及防,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手肘撞在坚硬的床沿,疼得她闷哼一声。
“夫人?怎么了?” 陆宇城的声音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紧张。
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安然一眼,快步迎向门口。
李灵芝正半倚在门框上,身上只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水红色的薄绸寝衣,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颈侧,水珠沿着精致的锁骨滑落。
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门框,脸色苍白,眼圈微红,一副楚楚可怜、惊魂未定的模样。
“宇城……”她声音带着哭腔,身体软软地向前一倾,正好倒入疾步过来的陆宇城怀里,“方才……方才在浴桶边滑了一下,脚踝疼得厉害,站不住了……”
她说着,目光越过陆宇城的肩膀,精准地投向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安然,嘴角勾起一抹极快、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轻蔑。
陆宇城的心立刻揪紧了,哪里还顾得上安然。
他一把将李灵芝打横抱起,语气满是心疼和责备:“怎么这么不小心?摔着哪儿了?疼得厉害吗?怎么不叫人?”他抱着李灵芝,转身就往外走,仿佛地上那个曾与他相伴十年的人,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那对“恩爱夫妻”的低语和脚步声。
小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油灯跳跃的昏黄光晕,和蜷缩在冰冷地上的安然。
黑暗中,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咸涩的泪水混着嘴里淡淡的血腥味,灼烧着她的喉咙。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一股冰冷的恨意,像毒藤般从心底最深处疯狂滋生、蔓延,紧紧缠绕住那颗破碎的心。
“陆宇城……”她在心底,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我要把你……从我的命里,剜得干干净净!”
***
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雾气还笼罩着平遥镇。
陆家大院静悄悄的,只有后院角落那间小屋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安然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最干净但也最旧的粗布衣裳,背上那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瘪瘪的,里面只有几件补丁叠补丁的衣物。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东西——那是她和陆宇城小时候用后山的老桃木刻的娃娃,一人一个,他曾说这是他们的“信物”。
她站在院门口,没有回头。
十年的光阴,像褪色的画卷在眼前飞速掠过:初来时怯生生的自己,阳光下一起读书的少年,灶膛前他偷吃她烤糊的红薯烫得跳脚的样子……最终,定格在他昨夜那冰冷嫌恶的推搡,和李灵芝那胜利者般的眼神上。
心口最后一点温存彻底冷却、凝固。
她深吸一口带着晨露凉意的空气,挺首了单薄的脊背,抬脚迈出了陆家那高高的门槛。
一步,便踏入了全然未知的、却也终于属于自己的天地。
“安然!” 急促的脚步声和带着喘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陆宇城只披了件外衫就追了出来,头发还有些凌乱。
他挡在安然面前,胸口起伏,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和她肩上的包袱:“你……你当真要走?
我们……我们十年的情分,难道就……”
“情分?” 安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和眼底深不见底的冰冷嘲讽。
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原来状元郎的情分,是金榜题名后转眼不认人,是推我在地去抱新欢,是纵容他人污蔑栽赃,是逼我做那连奴婢都不如的‘侍妾’?这样的情分……”
她顿了顿,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首首刺向陆宇城,“我安然,消受不起,更觉恶心。”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陆宇城脸上,让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堪至极。
“安然!”
这时,陆母拄着拐杖,在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也追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和伪装的慈祥,“你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走!那间破屋子,我让人给你收拾出来,你再搬回去住!”
安然的目光从陆宇城难看的脸上移开,落在陆母身上,平静无波:“不用了,陆老夫人。那破屋子,我自己会收拾。”
陆母见她油盐不进,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安然啊,你在陆家整整十年,我是把你当半个女儿一样看待的啊!
你如今这样决绝,不是拿刀子在剜我的心吗?你就看在……看在我这老婆子薄薄的面上,在家再待几天,好不好?
等你想通了,气消了……别让我这心里头……不好受啊……” 她说着,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
安然看着陆母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写满“痛心”的脸,又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眼神却明显带着一丝期盼的陆宇城,还有院子里探头探脑、等着看戏的下人。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她。
争辩毫无意义。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漠然。
她点了点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好,就再住几天。”
说完,她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又走回了那间刚刚逃离的、令人窒息的小屋。
陆宇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落了地,甚至涌起一丝隐秘的窃喜——她留下了!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只要她留下,他总有办法哄好她,让她心甘情愿地……
站在廊下的李灵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看着陆宇城那瞬间亮起来的眼神,看着他母亲那虚伪的挽留,看着安然那逆来顺受(在她看来)地转身回去,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上心头,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
这个贱人!果然是在以退为进!她绝对不能让她得逞!
***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简陋的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安然正坐在床边,默默地整理着几件刚晾干的旧衣。
门被轻轻推开,李灵芝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她脸上那温婉可人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她走到安然面前,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安然,识相点就自己滚得远远的,别再纠缠宇城。
否则……这平遥镇虽小,想让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消失,也不是什么难事。你那个卤肉摊子……呵。”
安然叠衣服的手顿了顿,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陆少夫人多虑了。
我本无意纠缠,收拾好东西自会离开。不劳你费心。”
李灵芝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激怒了,正要再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丫鬟刻意放大的声音:“小姐!姑爷正往这边来呢!”
李灵芝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狠毒的冷笑。
她突然上前一步,猛地抓住安然正在叠衣服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安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本能地用力一甩手——
“啊——!” 李灵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地、精准地朝着刚被推开的门的方向倒去!
门“哐当”一声被完全推开,陆宇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看到的,正是李灵芝被安然“狠狠”甩开,惊惶无助地倒向他的那一幕!
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将李灵芝牢牢接在怀里。
“灵芝!” 陆宇城的声音充满了惊怒和心疼。
李灵芝顺势紧紧抱住陆宇城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宇城……呜呜……我好心……好心来看安然妹妹……想劝她别走……呜呜……没想到……没想到她不但不领情……还……还推我……呜呜……我的脚……好痛……”
她哭诉着,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那眼神里的惊恐和委屈,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碎。
陆宇城猛地抬头,看向还保持着甩手姿势、僵在原地的安然,眼中瞬间燃起熊熊怒火:“安然!你怎能如此歹毒!灵芝她一片好心,处处为你着想,你竟然动手打她?!”
他搂紧了怀里的李灵芝,仿佛她是易碎的珍宝。
安然看着眼前这颠倒黑白的一幕,看着陆宇城那毫不掩饰的愤怒和信任,看着李灵芝在他怀里投来的那抹得意又恶毒的眼神。
心口最后一丝残留的温度,彻底熄灭了。
她甚至没有辩解,只是用一种平静到死寂的目光看着陆宇城,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清晰:“十年相伴,在你心里,原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抵不过她一滴眼泪,一句谎话?”
那眼神里的失望和冰冷,让陆宇城心头莫名一悸。
“宇城……我好怕……” 李灵芝适时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打断了他心头那丝异样。
陆宇城看着安然那副“死不悔改”的冷漠样子,怒火更盛:“够了!安然,你太让我失望了!给灵芝道歉!”
安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包袱里,再没看他们一眼。
***
又一日,陆家后院里突然炸开了锅。
“宇城!宇城!” 李灵芝哭得肝肠寸断,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扑到陆宇城怀里,“我……我娘留给我的那只翡翠镯子……那只你送我的定情信物……不见了!我……我所有的地方都翻遍了,都没有!呜呜呜……那是我的命啊……”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陆宇城连忙安抚:“别急别急,再好好找找?是不是落在哪儿了?”
“没有!我都找遍了!” 李灵芝抬起泪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犹豫着,怯生生地说:“就……就安然妹妹的房间……我……我没好意思去翻……会不会……会不会是她……”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陆宇城脸色一沉。
上次推人的事还没完,现在又丢了如此贵重的东西……他心中那点对安然的愧疚和犹豫瞬间被怀疑取代。
他猛地站起身,带着一股怒气,招呼了几个仆妇:“走!跟我去安然房里看看!”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安然的小屋。
安然正坐在床边,冷冷地看着他们。
“找到了!找到了!”
一个仆妇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
她手里高高举着的,正是李灵芝那只水头极好、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那镯子,正从安然那个小小的、破旧的梳妆匣底层被“翻”出来!
“果然是你!” 那仆妇得意洋洋地指着安然,像是抓住了贼赃。
所有的目光,鄙夷的、愤怒的、幸灾乐祸的,瞬间都聚焦在安然身上。
陆宇城看着那只刺眼的镯子,又看向安然那张毫无血色、却异常平静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失望,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缓和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安然……你想要什么,跟我说便是。
金银首饰,我都可以给你。
何苦……要做这等下作之事?”
他潜意识里,或许还在给她找台阶下,希望她认错,希望她留下。
安然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李灵芝那张藏在陆宇城身后、带着恶毒快意的脸,扫过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仆妇,最后,定格在陆宇城那张写满了“宽容”和“失望”的脸上。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
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那个被翻得底朝天的梳妆匣前,看都没看那只翡翠镯子一眼。
她只是弯腰,捡起了地上那个早己收拾好的、褪色的蓝布包袱,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稳稳地挎在肩上。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陆宇城,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清晰平静,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陆宇城心里:
“陆宇城,你真是……让我恶心透了。”
说完,她挺首脊背,像一棵在寒风中依然挺立的小树,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出了这间充满屈辱和算计的小屋,走出了陆家的大门,走进了门外那片广阔却未知的天光里。
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肩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决绝的影子。
“她……她不过是在赌气!过不了两天,吃够了苦头,自然会哭着回来求你!”
李灵芝看着安然远去的背影,心中畅快无比,连忙挽住陆宇城的手臂,声音带着刻意的安抚和笃定。
陆宇城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只觉得心口那个被她剜走的地方,此刻正传来一阵阵空茫而剧烈的钝痛,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随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