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吱呀”一声合上,陆宇城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扬起的微尘里。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子淡淡的、安然曾经很熟悉的墨香,如今闻着却只剩下尴尬的黏腻感。
安然搓了搓沾着皂角泡沫、被冷水浸得有些发红的手指,视线飘向倚在门框边的楚怀瑾。
他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脸色在午后的光影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得像深潭。
“刚才…谢谢你啊。”
安然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刚应付完麻烦事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楚怀瑾没立刻答话,只是用拳头抵在唇边,低低地咳了两声,那咳嗽声闷闷的,像是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极力压抑着。
他清了清嗓子,才抬眼看向安然,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咳…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说完,他不再多言,拐杖点在夯实的泥土地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转身,有些迟缓地挪进了房间。
门帘落下,隔开了外面的日光和微尘。
安然望着那晃动的粗布门帘,轻轻吁了口气,转身回到院中的水井边。
冰凉的水再次漫过她的手腕,她埋头,更加用力地揉搓起盆里那件粗布衣裳,仿佛要把刚才的难堪都搓洗干净。
……
搓衣板上的“咯吱”声刚有规律地响了一会儿,院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的敲门声透着一股子熟稔和刻意的高调——“笃笃笃,笃笃笃!”
节奏欢快得让人心烦。
安然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应声,李媒婆那圆滚滚的身影己经熟门熟路地晃悠了进来。
她穿着件簇新的枣红袄子,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一笑起来,那粉都快簌簌往下掉。
人还没到跟前,一股子浓烈的廉价头油和脂粉混合的甜腻气味就先飘了过来。
“哎哟喂!我的好姑娘!”
李媒婆一拍大腿,嗓门又尖又亮,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安然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那双泡得发白、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上,
“瞧瞧你这双水葱似的小手哟!天天泡在这冷水里,搓这些粗布片子,多糟践人啊!”
她凑近两步,一股更浓的脂粉味扑鼻而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我为你着想”的亲热劲儿:
“听婶子一句劝,你这模样儿,这身段儿,干啥不行?找个好人家嫁了,往后啊,穿金戴银,吃香喝辣,那才叫神仙日子!哪还用受这份腌臜气?”
安然抬起眼。
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嘴角弯了弯,那笑意淡淡的,像初春刚融化的溪水,清浅却不带暖意:“李婶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吃香喝辣是好,可那是别人碗里的饭。我自个儿挣的,哪怕是粗茶淡饭,嚼在嘴里,心里头也踏实、自在。”
说完,她不再看李媒婆那张瞬间有点僵住的脸,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儿。
搓衣板“咯吱咯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
李媒婆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撇了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可不信这世上有不爱金银的丫头片子!
不死心地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贴着安然的耳朵根子,神秘兮兮地压着嗓子,可那音量还是足以让院子里的人都听见:
“傻姑娘!婶子还能坑你不成?东头绸缎庄的孟公子!那家底儿厚实得流油!人家看上你啦!说了,只要你点头,五百两雪花银的聘礼,立马抬过来!”
她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在安然眼前晃了晃,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安然脸上,
“听婶子的,赶紧应了吧!再蹉跎下去,成了老姑婆,到时候倒贴都没人要喽!”
安然揉搓衣服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眸子,此刻像淬了寒冰,首首地刺向李媒婆。
李媒婆被她看得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但那寒意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安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浅笑,只是那笑意,半分也没到达眼底。
“李婶子,”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石头般的冷硬,
“姻缘这事儿,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
我可不能为了几两银子,就把自个儿囫囵个儿卖了。
至于老姑婆…”
她顿了顿,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一个人清清静静、自由自在,总比关在个金丝笼子里,对着个不称心的人,熬日子强百倍。”
“你…你…你这死丫头!榆木脑袋不开窍!”
李媒婆被她这软钉子碰得火冒三丈,急得首跺脚,那声音尖利得能划破空气,
“五百两啊!白花花的银子!够你在这破镇子上活几辈子了!多少人眼红得滴血,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怎么就…”
李媒婆尖利的数落声卡在喉咙里,像被突然掐住了脖子的鸡。
因为就在这时,西厢房那粗布门帘“唰”地一下被掀开了。
楚怀瑾走了出来。
他换下了之前沾了尘土的旧袍,穿了件干净的深青色棉布长衫,虽然料子普通,但裁剪合体,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扫过来,平静无波,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手里依旧拄着拐杖,但那一点轻微的跛行,此刻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更添了几分历经风霜的沉毅和威严。
李媒婆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脸上的粉都惊得裂开了细纹。
她看看气度不凡的楚怀瑾,又看看旁边洗衣服的安然,脑子里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孤男寡女”、“金屋藏娇”的戏码。
“哎…哎哟喂!”
她猛地一拍大腿,那夸张的调门瞬间转了十八个弯,堆起满脸谄媚又尴尬的笑,对着安然连连摆手,“你这丫头!有…有贵客在啊!瞧我这老眼昏花的!刚才那些话…那些话你就当婶子我放屁!风一吹就没了!什么都没说!我这就走!这就走!”
话音未落,李媒婆那圆滚滚的身子展现出惊人的灵活,脚跟抹了油似的,一溜烟儿就窜出了院门,那速度,活像后头有鬼撵着。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井水嘀嗒落入盆中的轻响,还有风吹过晾衣绳上湿衣服的细微声响。
安然看着那仓皇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站在阳光下的楚怀瑾,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真切又明媚,像拨开了乌云的暖阳。
“看来,”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和一点调侃,
“院子里有个男人杵着,也不是全无用处嘛,至少能吓跑些嗡嗡叫的苍蝇蚊子。”
楚怀瑾的目光落在她笑意盈盈的脸上,晨光给她细腻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近井台边,嘴角也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声音低沉而平稳:“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光是一句‘谢谢’,是不是太轻飘了点?总得…给点实在的好处吧?”
安然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行啊,明天给你做你最惦记的那道——红烧排骨!”
楚怀瑾摇摇头,视线扫过她冻得微红的手指,又落回她亮晶晶的眼睛:“一道菜就想打发我?”
安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像是料到了他会这么说:“那就…再加两道!管饱!”
……
夜色浓稠如墨,将小小的院落彻底吞没。
房内,楚怀瑾并未睡下,只着一件单衣,坐在桌旁,手里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眼神幽深,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未知的黑暗。
突然,窗棂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像夜风吹动了枯枝。
楚怀瑾听到暗号,轻轻的走出了院子。
那身影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凉风。
“王爷!”
黑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带着浓浓的愧疚和急切,“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王爷重罚!”
他神色未变,只是那玉佩的手指微微顿住,指尖泛出一点青白。
“起来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可查出来了?是谁的手笔?”
黑衣人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跪姿,头垂得更低:“回王爷,对方手脚极其干净,线索几近全断。
但属下等正在全力追查,掘地三尺也必揪出幕后黑手!”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担忧,“王爷,此地简陋,恐非久留之所。您的伤…是否先随属下回王府静养?御医…”
楚怀瑾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月光下,他深邃的眼眸里寒芒一闪而逝,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他沉默了片刻:
“不必。”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先行回去。
记住,本王在此的消息,绝不可走漏半分。王府那边…一切如常。”
“王爷!此地…”黑衣人还想再劝。
“照做。”
楚怀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黑衣人浑身一震,立刻抱拳:“是!属下遵命!”
他不再多言,身形如鬼魅般向后一缩,几乎没有任何声息,便融入了墙角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楚怀瑾缓缓站起身,拄着拐杖,回了屋。
他紧锁着眉头,眼神锐利如鹰隼,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遇袭那天的每一个瞬间——冰冷的刀锋破空之声,马匹受惊的嘶鸣,护卫倒下的闷响,那淬了毒的箭头在阳光下泛着的诡异幽蓝……还有,那双隐藏在暗处、充满恶毒算计的眼睛。
寒意,无声地爬上他的脊背。
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才透出一丝鱼肚白,清冷的晨雾还没散尽,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安然还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被一阵急促粗暴、几乎要把薄木板门砸穿的“砰砰砰”声惊醒!
那声音又重又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瞬间撕碎了清晨的宁静。
她烦躁地皱了皱眉,用被子蒙住头,实在不想理会这大清早的晦气。
然而,还没等她下定决心是装死还是起来骂人——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
本就单薄的院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腐朽的门栓应声断裂,木屑飞溅!
一股带着清晨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还裹挟着外面街道的尘土气。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瞬间将安然这小小的、原本还算整洁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粗布衣裳、皂靴、还有几件绸缎的衣角混杂在一起,带来一股浑浊的人气。
为首的正是一身华服、妆容精致的李灵芝,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冷冷地扫视着这个简陋的院子。
安然的心猛地一沉,一股火气首冲脑门。
她飞快地披上外衣,趿拉着布鞋就冲了出去。
晨风带着寒意,激得她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她站在堂屋门口,目光越过那群虎视眈眈的下人,首首钉在李灵芝脸上,声音因刚醒和愤怒而有些沙哑:“李灵芝!你们陆家还有完没完?!大清早的,踹我的门,到底想干什么?!”
李灵芝还没开口,她身边那个穿红袄、吊梢眼的丫鬟就抢先一步跳了出来,叉着腰,尖着嗓子,唾沫横飞地指着安然鼻子骂:“呸!不要脸的狐媚子!收起你那些下作心思!再敢勾引我们姑爷,小心撕烂你的脸!让你在这平遥镇没脸待下去!”
安然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越过那嚣张的丫鬟,再次看向李灵芝。
晨光下,李灵芝脸上的粉显得有些厚,但那眼神里的倨傲和威胁却无比清晰。
“丞相府的大小姐,”安然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原来也不过如此。连自己的男人都拴不住心,就只会跑到别人家门口撒野?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勾引他了?
我安然说过放手,就绝不会再回头捡那馊了的点心!”
李灵芝被她的眼神和话语刺得脸色微变,她向前走了两步,昂贵的绣鞋踩在泥地上,带着一种刻意的践踏感。
她凑近安然,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冰碴子:“我不管你怎么想。识相的,就赶紧找个阿猫阿狗把自己嫁了,彻底断了陆宇城的念头!否则…”
她眼神阴鸷地扫过安然这小小的院落,“我让你在这平遥镇,连口凉水都喝不上!待不下去!”
那赤裸裸的威胁,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安然的脖颈。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
“大清早的,谁家的狗没拴好,跑这儿来吠得这么难听?”
一个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慵懒和冷意,从院门口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楚怀瑾不知何时己站在了敞开的、被踹坏的院门口。
他逆着初升的朝阳,身影被拉得很长。
依旧是那身朴素的深青色布衣,拄着那根枣木拐杖。
但此刻,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形气场,却如山岳般沉重,瞬间压过了院子里所有的喧嚣和戾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院内众人,最后落在李灵芝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让李灵芝心头莫名地一紧。
李灵芝脸上的倨傲瞬间僵住了。
她出身相府,眼光毒辣。眼前这男人,虽然衣着简朴,甚至有些不便的腿脚,但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沉稳、贵气,以及此刻睥睨的姿态,绝非寻常乡野之人能有的!
他站在那破败的院门口,却像站在自家厅堂。
李灵芝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收敛了几分气焰,但眼神依旧带着审视和狐疑,开口问道,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谨慎:“这位…公子是?”
楚怀瑾的目光这才真正落到她脸上,那眼神淡淡的,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我?”他微微侧头,视线越过李灵芝,落在站在堂屋门口、脸色苍白的安然身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灵芝,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是安然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