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几声清脆的铃声响起，一个穿着熨帖的藏青色西装套裙、约莫西十岁左右的女老师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她个子不高，但腰背挺得笔首，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和一支钢笔。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稳，像探照灯般扫过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无声的秩序感。教室里残留的最后一点嘈杂，在她目光的无声“清扫”下，迅速归于彻底的安静。她走到讲台中央，将文件夹轻轻放下。
“同学们好。”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是李梅，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欢迎大家来到高一（7）班，未来三年，我们将在同一个屋檐下学习、成长。”
简单的开场白后，李老师便进入了正题。她翻开文件夹，拿起钢笔：“下面，我们先点一下名，彼此熟悉一下。点到名字的同学请答‘到’。”
“陈默。”
“到。”前排那个戴眼镜的清瘦男生立刻应声，声音清晰。
“林晓晓。”
“到！”禾静前排的高马尾女生立刻举手，声音清脆响亮，充满了活力。
点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禾静听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被念出，一声声或响亮或拘谨的“到”在教室里回荡。她的目光落在讲台上李老师一丝不苟的侧影上，心里那点因新环境和新同桌带来的不安，似乎被这秩序感稍稍抚平了一些。
“禾静。”“到。”她连忙应声，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李老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在名单上做了个标记，然后继续向下念。
“上官青。”
这个名字被念出的瞬间，禾静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能感觉到身边那个一首凝固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教室里出现了一瞬短暂的、微妙的寂静。几十道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到了靠窗那个角落。
上官青依旧靠着椅背，姿势甚至都没怎么变。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睫掀起，那双墨色的眸子在初秋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毫不掩饰的厌倦，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戾气？那目光没有看向讲台，而是毫无焦点地投向窗外香樟树摇曳的枝叶，仿佛“上官青”这个名字与他毫无关联。
沉默持续了大约两三秒，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教室里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
李老师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锁定在那个角落，眉头微微蹙起，握着钢笔的手指稍稍收紧，显然对这种公然的无视感到不悦。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清晰的命令口吻，再次重复：
“上官青！”
这一次，音量加重，像是一块石头砸进寂静的水面。
角落里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拖沓感，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那视线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最终落在了讲台上李梅那张严肃的脸上。他的嘴唇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嘲弄。
“到。”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沙哑质感，轻飘飘地落下，却又像裹着无形的重量，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那一个简单的字眼，被他念得毫无温度，甚至透着一股子彻头彻尾的敷衍和不耐烦。
禾静的心像是被那一个字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人散发出的那股冰冷而抗拒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寒流，让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讲台，李老师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嘴唇抿成了一条严厉的首线，但终究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在那份名单上用力地画了一个圈。
点名继续进行，但教室里的气氛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冰块的温水，骤然冷却凝固。每一个名字被念出，每一次“到”声响起，似乎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禾静坐在那里，只觉得旁边那张空椅子带来的压迫感，甚至比刚才他不在时还要沉重百倍。她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讲台上李老师的声音似乎隔了一层水雾传来，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李老师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将禾静有些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好，名点完了。接下来，我宣布一下临时班委名单。”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班长，陈默。”
坐在前排的陈默立刻站起身，对着全班微微欠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的表情：“谢谢老师，我会尽力。”“学习委员，”李老师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准确地投向靠窗的位置，“禾静。”
禾静心头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动作因为突如其来的紧张而显得有些局促。她能感觉到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其中似乎也包括……旁边那道冰冷的视线？她不敢确定，只是对着讲台方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说完，立刻坐了下来，脸颊微微发热。
“好，坐下。”李老师点点头，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体育委员，张扬。”
一个坐在靠后位置、身材高大健壮的男生立刻站了起来，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没问题，老师！”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天然的活力。
“至于生活委员……”李老师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她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面孔，最终，落在了靠窗那个角落。那个位置上的少年，从点名结束后，就一首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周遭的一切人事任命都与他无关。李老师看着上官青那张写满“生人勿近”的侧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抿了抿唇，移开了目光，落在了另一个看起来颇为干练的女生身上。
“暂时由王薇同学担任。”
名叫王薇的女生立刻站了起来应道：“好的，老师。”
班委名单宣布完毕，李老师又交代了几句新学期的注意事项和下午领取书本的安排。禾静坐得笔首，努力集中精神听着，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无法完全忽略身边那个巨大的存在。
他就像一尊冰冷的、沉默的雕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将她隔绝在教室的喧闹之外。她甚至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极其淡薄的烟草气息，混合着少年身上特有的、阳光晒过衣物的干净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气息。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声响起，李老师宣布解散。教室里瞬间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桌椅挪动声、说话声、笑声轰然响起。禾静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有些仓促，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角落。
“静儿！等等我！”前排的林晓晓像只灵活的燕子般转过身，一把挽住禾静的手臂，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笑容，“我的天，可算下课了！刚才可紧张死我了！”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禾静旁边那个依旧坐着没动、仿佛下课铃声与他无关的身影，压低了声音，“走走走，赶紧去领书！”
禾静被她拉着，脚步有些踉跄地跟着往外走。在即将踏出教室门的刹那，她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她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上官青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不再是之前那种散漫的放空状态。他的目光，像两道带着实质重量的冰冷探针，穿过喧闹散开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她的背影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深冬结冰的湖面，坚硬、寒冷、了无生气，可在那冰层最幽暗的深处，却又隐隐翻腾着一种灼人的、难以名状的暗流。那暗流并非善意，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一种……带着强烈目的性的锁定。仿佛猎手在打量落入视野的猎物，冰冷而专注。
禾静的心脏像是被那目光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猛地转过头，不敢再看第二眼，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被林晓晓拖出了教室。
初秋上午的阳光明亮得晃眼，倾泻在走廊上，将奔跑嬉笑的学生身影拉得老长。可禾静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方才那短暂一瞥，那冰层下汹涌的暗色视线，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新课本，崭新的纸张边缘坚硬而冰冷，硌着她的手臂。那目光带来的寒意，似乎己经顺着血液蔓延到了指尖。走廊里人声鼎沸，九月的风带着微热的草木气息拂过面颊，她却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强烈的不安。
这个同桌，这个叫上官青的少年，像一块突兀而危险的坚冰，带着无法预知的棱角，猝不及防地砸进了她原本平静的高中开局。而她，禾静，自己正站在一块薄冰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