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军属大院来了个“乡下妹”

苏明薇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个磨得起毛的帆布包带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能感觉到后颈处，被汗水浸透的蓝布衫布料紧紧粘在火车硬座的椅背上。但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斜对面那个戴着大檐帽的军人。他军裤的膝盖处沾着新鲜的草屑，帽徽在车厢顶灯摇晃的光影里，闪烁着冷硬的光芒——这正是父亲信里提到“军区”的标志性军装。

“小姑娘，往里挪挪呗。”旁边抱着孩子的妇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怀里的孩子不安分地扭动着，发出细弱蚊蚋的哭声。

苏明薇慌忙侧身往里挤，动作有些笨拙，差点撞到旁边的椅背。就在这瞬间，她感觉身后有人猛地拽了一下她的帆布包！她迅速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正不自然地把手缩回去，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帆布包的带子己经被扯开一道口子，母亲留下的牛皮笔记本正从缝隙里往外滑落！

“同志，借个力。”斜对面那个戴着八角帽的军人突然伸出了手。他的手掌宽大厚实，几乎能盖住半个帆布包，骨节上横亘着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是新愈合不久的刀伤。

苏明薇下意识抬头，撞进一双清亮含笑的眼睛里，那眼尾微微上挑，冲淡了军装的严肃感：“出门在外，包可得抱紧喽。”

“谢……谢谢您。”苏明薇急忙伸手去按包口，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手背上粗粝的老茧。

旁边另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帽徽更亮些，眼神却像淬了冰，简洁地吐出两个字：“到点了。”

戴八角帽的军人朝苏明薇笑了笑，皮鞋踩在车厢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清脆而坚定的声响。他们挤过人群时，苏明薇隐约听到飘来的最后几个字眼——“猎鹰小队？”“归建。”

火车猛地一个急刹，“哐当”巨响伴随着巨大的惯性，苏明薇整个人向前扑去，差点摔倒。她被人流裹挟着涌向月台，西周充斥着嘈杂的人声、行李碰撞的闷响。她费力地抬头，站牌上“汉省”两个用红漆刷写的大字，在刺目的阳光下灼烧着她的眼睛，酸胀感瞬间涌上，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

母亲葬礼那天，父亲就那样站在病房门口，崭新的军大衣下摆沾着训练场的泥点和草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跟我回大院。”

然而，父亲临时接到紧急任务，葬礼刚结束，就匆匆归队了。

苏明薇独自整理好母亲的遗物，踏上了开往父亲驻地城市的火车。

军区家属大院的铁门，比她想象中更高，也更森严。

传达室的守卫张大爷仔细查验了苏明薇的证件，点点头放行，并告知：“苏参谋长家在东排院，第二排最右边那个独立小院。”

走进大院，高大的梧桐树筛下斑驳的光影。苏明薇的旧帆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在午后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个穿着时髦“的确良”衬衫的妇女聚在梧桐树下，交头接耳，目光不时瞟向这个陌生面孔。几个抱着皮球的小男孩嬉闹着从她身边跑过，其中一个顽皮地朝她做鬼脸，尖着嗓子喊：“快看！土包子！鞋帮都开胶啦！”口哨声和哄笑声像碎玻璃一样刺耳。

苏明薇低下头，看着脚上那双洗得发白、鞋帮开线的帆布鞋——这是母亲生前给她买的。

“小兔崽子们！皮痒了是吧？！”一声洪亮的呵斥炸响。一位身材敦实的大婶快步走来，眉头紧锁，眼睛瞪得溜圆，双手叉腰，嗓门洪亮：“滚远点闹去！再没规矩，小心我告你们爹妈去！”孩子们被这气势一吓，顿时作鸟兽散。

大婶锐利的目光又扫向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妇女，嗓门半点没降：“你们几个也消停点！人家孩子头回来，嘴下积点德行不行？”那几个妇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原本交叠的手不自然地放下，讪讪地各自散开了。

“是明薇吧？长的真好看，我是你田大婶，就住你家隔壁！”大婶脸上的怒气瞬间化为热情的笑意，一把拉住苏明薇的手，“你爸出任务了，晚上才回，叫我接你，还是来迟一步。走走走，婶子送你回家！头回来大院别拘束，有啥事不懂的就问婶子！”田大婶的热情像一股暖流，驱散了苏明薇心头的寒意和窘迫。她拉着苏明薇，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排红砖砌成的平房前，每家都带个小院。

“喏，第二排最右边就是你家。”田大婶指着那扇漆成军绿色的院门，“你爸以前都住营房，这不为了接你过来，才临时申请了家属房。”她又指了指隔壁同样格局的小院，“这是婶子家，空了就来串门！”

话音刚落，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正是苏明薇的父亲，苏建国。

苏建国向田大婶道了谢，便带着女儿走进家门。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整洁：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柜子，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一丝不苟，透着军人的利落。苏建国摘下军帽，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转身对苏明薇说：“小薇，先去收拾下你的房间吧。”苏明薇轻轻“嗯”了一声，拖着行李走进右边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旧书桌和一个掉了漆的木衣柜，这就是全部了。

苏明薇默默地整理着行李。当她的手触碰到那个包裹着母亲照片的布包时，动作骤然停住。她小心翼翼地将镶着黑框的照片拿出来，轻轻放在书桌中央。照片上母亲温柔的笑容依旧，苏明薇凝视着，眼中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不知何时，父亲己悄然站在门口。他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和桌上那张照片，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难以言说的愧疚。

过了好一会儿，苏建国才慢慢走到女儿身边，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她肩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回忆的温柔：“小薇，别太难过了。你妈妈……她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你要像她一样，坚强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眶微微泛红，嘴角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苏明薇抬起头，看着父亲强忍悲伤的脸，用力点了点头，眼眶也迅速红了起来，泪水在眼底打转。

晚饭时，桌上摆着几盘简单的家常菜：炒土豆丝，西红柿鸡蛋，还有一小碟咸菜。显然不是父亲擅长的领域，味道平平，但能看出是用了心的。父女俩沉默地吃着饭，气氛有些凝滞。

“多吃点，”苏建国夹了一筷子鸡蛋放进女儿碗里，“到了这儿，要照顾好自己。吃饱了，才有精神头学习，以后……才会有出息。”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追忆的笑容，“你妈她……最看重你的学习了，总念叨着知识能改变命运。”苏明薇低着头，小声应了句：“嗯，谢谢爸。”

睡前，苏建国来到女儿房间。他仔细地检查了窗户是否关严，又俯身帮她掖了掖被角。他站在床边，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柔和而坚定：“小薇，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跟爸说。在新学校……要是有人欺负你，别忍着，告诉爸，爸给你做主。你妈要是知道……知道你受委屈，该多心疼。”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关切和一种笨拙却真挚的保护欲。

苏明薇看着父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庞，心里一暖，笑了笑：“爸，我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苏建国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房间。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闭着眼睛的女儿，才极其轻缓地带上了门，仿佛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