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炉上的铝锅“咕嘟”冒着白汽，白菜豆腐汤的香气裹挟着父亲常用的“冰山”牌牙膏味，在苏明薇推开家门的瞬间扑面而来。
苏建国端坐藤椅，军帽端正地搁在茶几一角。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探照灯，扫过她肩上的书包。
“坐。”他指指对面的木凳。
苏明薇喉结微动，咽下一口未出口的辩解。
今早父亲盯着她手背水疱时那道灼人的视线，此刻仿佛仍在燃烧。周叔果然把山里的事全抖落出来了。
茶几上摊开的牛皮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周支书说，你发现几个野外训练的军人误把老乡当特务，后来还跟着他们往火场里冲？”苏建国沉声问，语气里藏着怒意，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
“爸，我……”
“我在问你。”苏建国摘下军帽，指节在桌面敲出轻响，“真当自己是救火队员了？”
“上个月爬后山摔了腿，前儿个又往火场里钻——”他猛地哽住，眼底泛起微红，“你妈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要看牢你。”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苏明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水泡还在隐隐作痛，仿佛提醒她：她不是个孩子了。
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了一层薄霜。昨夜整理母亲旧物时翻出的那件婴儿服，领口残留的奶渍似乎还带着温度。像母亲最后一次抱她时留下的余温。
“我就是想帮点忙，”她声音闷在喉咙里，“再说我看了《野外急救手册》，知道……”
“够了！”笔记本被“啪”地合上。惊得窗台上的玻璃杯颤了一下。
“从今天起，下了课首接回家，周末不许出大院。”他从抽屉摸出个铁皮饼干盒，“班主任给的高考复习题，每天做三套。”
铝锅盖“当啷”一声滑落在地。
苏明薇弯腰去捡，锅底晃动的倒影里，一双眼睛亮得发烫，仿佛要烧穿这方狭小的天地。
“吃饭。”苏建国起身盛汤，背影如一堵沉默的老墙，“明天开始，我让通讯员小张接送你。”
碗底磕在木桌上的脆响中，苏明薇听见自己咬碎的决心。
她盯着碗里漂浮的油花，猛然想起——就在两周后，林医生提过的军医大学《现代急诊医学》讲座！那张入场券，是她攒了两星期饭票，央求校图书馆王老师才得来的。
傍晚的风裹挟着槐花香撞进窗户，林小满的敲门声像一串小鞭炮炸响。
门刚拉开条缝，苏明薇就被撞了个踉跄——小丫头抱着花布书包，辫梢沾着草屑，鼻尖沁着汗珠。
“明薇明薇！我妈烙了糖饼，给你带……”她声音戛然而止，盯着苏明薇沉郁的脸色，“咋了？苏伯伯又训你了？”
苏明薇一把将人拽进里屋，反手锁门：“小满，我想去军医大听讲座，可我爸不让出大院……”
“啥讲座？”林小满眼睛倏地亮了，“是不是校医王教员说的那个‘心脏按压要垂首用力’的课？”
“我哥说，讲这些课的老教授能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她突然揪住苏明薇的袖口猛摇，“带我一起去！我给你打掩护！”
“你爸要是知道……”
“我爸去师部开会了！”林小满掏出块花手帕，“我把咱俩的校服褂子系在晾衣绳上，鼓捣出个人形儿！你爸下班从窗户瞅一眼，准以为咱俩在院里跳皮筋！”她掰着手指，“讲座下午两点半，咱吃完中饭一点半溜，坐五站公交就到！”
苏明薇望着她发亮的眸子。
风掀起窗台上的《人体解剖图》，纸页哗啦啦翻到“急救处理”那章。她仿佛听见心跳监测器的声音，脑海中浮现讲座海报上的黑体字。
——“新时代军医的使命”，那个后山火场里干净利落的身影……在眼前重叠。
“行。”她咬了下嘴唇，“可要是被发现……”
“我替你挨骂！”林小满把温热的糖饼塞进她手心。手掌的温度透过食物传来，“我们是一伙的。”
军医大的礼堂弥漫着淡淡的旧木与尘埃的气息，混杂着墨粉的味道。
苏明薇攥紧入场券，讲台上，陈老教授手中的竹棍点在投影布上：“现代急诊不是‘头疼医头’，要像打仗一样——”战术书上“火场急救”章节的红笔批注浮现脑海，指尖无意识地在笔记本边缘敲击着轻响。
林小满忽然扯她袖子：“明薇，讲座完去隔壁附属医院转转呗？我哥说那儿能看见医生做手术！”
讲座一结束，林小满就拽着她往外跑，“就看一眼！十分钟！”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骤然浓烈，刺激鼻腔，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苏明薇跟着拐过转角，迎面撞见三个穿作训服的军人正从体检室出来。为首那人侧身让路，军帽檐下英挺的眉眼让她猛地顿住脚步——是他！
火车上帮她护住行李包的兵哥哥！
刘明朗显然也认出了她。喉结微动，作训服第二颗纽扣没系，露出一小片古铜色的颈项。
“丫头。”他声音低沉，带着山风般的清冽，“又见面了……”
张强转过头，看清是山上的女学生，立刻嚷嚷起来：“哎哟丫头！上次可把我们坑惨了，野外训练比赛愣是弄了个倒数第一！”
苏明薇不好意思，这才恍然，原来火车上的帮她的兵哥哥和山上扑火的是同一人。
“刘明朗。”他忽然伸出手，掌心温热干燥，“上次没来得及说名字。”
“苏明薇。”她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目光掠过上次在火车上见过他腕上那道浅浅的月牙形旧疤。那疤痕像是某种勋章，记录着他过往的战斗。
林小满愣了一瞬，脱口而出：“好巧！你们名字里都有‘明’？是明天的‘明’吗？”
“小满！”苏明薇连忙制止。
刘明朗忽然笑了，酒窝在晒得微红的脸颊上陷下去：“我妈说，‘明’是光，照路的光。”
走廊尽头的挂钟“铛铛”敲响五点，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林小满拽着苏明薇往楼梯口挪，嘴里念叨着“要赶不上公交了”，眼神却在两人交握又松开的手上滴溜溜打转。
苏明薇抽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孙安从后面轻撞刘明朗肩膀，压低声音：“排长，该回了。”
“那…下次见。”刘明朗将军帽正了正，帽檐的阴影遮住了眼底闪烁的光，“注意安全。”
苏明薇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忽然想起自己名字里的“薇”——《诗经》里“采薇采薇”，是生命力最韧的野草。
她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耳垂，转身撞进林小满促狭的笑眼：“明薇‘明’，明朗‘朗’，你们俩名字都带着光呢！”
晚风撩起两人蓝布衫的衣角，带着梧桐叶的清香。
她们跑过梧桐道，晚霞将影子拉得细长，像两根紧紧缠绕的青藤。
苏明薇攥紧书包带，里面的讲座笔记和笔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微响，混着林小满清脆的笑声，在渐浓的暮色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明天一早，她要把新记的急救要点工整抄在战术书的空白页，再夹上一朵从后山采的野蔷薇。
当大院的路灯次第亮起时，晾衣绳上那两件被风掀得翻飞的校服褂子，宛如两只疲惫却未曾停歇的蓝色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