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梧桐叶缝隙,在林荫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建军推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车轮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蒋心依像只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他身侧,脚步轻快,塑料凉鞋踩在路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与她叽叽喳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王建军!王师兄!王建军同志!”蒋心依换着称呼,声音软糯又急切,“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深刻反省!我思想觉悟不高,行为幼稚,给革命战友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扰!我保证!下次……不,没有下次了!我要是再敢捉弄你,你就……你就罚我抄一百遍《内务条令》!不不不,一千遍!”她仰着小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无比真诚,水润的大眼睛在夕阳下闪着光,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王建军听着她这夸张又带着点撒娇的保证,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握着车把的手指微微收紧,感受着身后那源源不断传来的、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活力。这小丫头,认错认得倒是快,就是不知道这保证能管几天用。
“行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吵得我耳朵疼。知道错了就好。”他顿了顿,脚步似乎放慢了一点点,让身边的小尾巴不用跑得那么辛苦,“不过……”
蒋心依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不过什么?”
王建军侧过头,目光落在她因为小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夕阳给她白皙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金色,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他眼神带着点探究:“不过,那狗……看着挺眼熟啊?”
轰!
蒋心依刚刚降温的脸颊瞬间又像被点燃了!她眼神飘忽,舌头像打了结:“啊?狗?哪、哪只狗?医院后面……小、小狗挺多的!都、都差不多!对!都差不多!黄白花的可常见了!”她语速飞快,试图蒙混过关,手指又不自觉地绞紧了衬衫下摆。
王建军看着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乱模样,差点又笑出声。他强忍着,故意拖长了调子:“哦?是吗?可我瞧着,那眼神,那摇尾巴的劲儿,还有那股……追着肉味跑不要命的劲头,”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蒋心依红透的耳根,“跟我上次在花园小路上遇到的那只‘拦路虎’,简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蒋心依彻底哑火,像只被戳破的气球,脑袋耷拉下来,连脚步都慢了两拍。完了,被看穿了!她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从来没去喂过那只“害人精”!
看着她瞬间蔫了的样子,王建军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他不再逗她,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行了,逗你的。狗是无辜的,嘴馋是天性。”他推着车,继续往前走,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带着点安抚,“我也没真生气。那天……衣服洗洗就干净了。”
这话像一剂定心丸,蒋心依猛地抬起头,眼睛重新亮了起来:“真的?你不生气了?”她瞬间又恢复了活力,凑近了一步,“我就知道王师兄最大度了!宰相肚里能撑船!”
王建军被她这变脸速度弄得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丫头,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像夏日里一阵捉摸不定的风。
两人并肩走着,气氛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寂静的林荫道上交叠又分开。蒋心依偷偷瞄着王建军推车的侧影,挺拔的身姿,沉稳的步伐,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硬朗。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也带来他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她的心,不知怎的,又悄悄加快了跳动,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
“那个……”蒋心依清了清嗓子,试图找点话题打破这有点过于安静的气氛,“你……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车棚不是在那边吗?”她指了指岔路口的另一个方向。
“嗯,”王建军应了一声,目光首视前方,“去趟后勤处,找老李拿点东西。顺便把车停那边车棚,离宿舍近点。”他解释得很自然。
“哦……”蒋心依点点头,心里的小算盘飞快地拨动着。后勤处?好像离她们住的招待所也不远……“那……那正好顺路!我也回招待所!一起走呗?”她扬起笑脸,带着点小小的期盼。
王建军侧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晚霞和她小小的身影。他没有立刻回答,但脚步却没有丝毫转向岔路的意思,依旧推着车,走在回招待所的主路上。
这无声的默许让蒋心依心里的小花“噗”地一下全开了!她脚步更加轻快,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甚至开始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很快,招待所那栋熟悉的灰色小楼出现在眼前。楼前有一小块空地,几个结束实习的学员正坐在台阶上聊天。
蒋心依心里那点小小的雀跃和不舍交织着。她停下脚步,站在王建军的自行车旁,仰头看着他:“我到啦!谢谢你……送我回来,嗯、嗯,学校要开学了,我可能这两天就要回校啦。”最后几个字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和不舍。
王建军也停下脚步,将自行车稳稳地支好。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暮色里,低头看着面前这个鹅黄色的小小身影。夕阳的余晖落在她仰起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天边的霞光,也映着他自己。
晚风吹过,带着夏末微醺的暖意和梧桐树叶的沙沙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粘稠的、让人心跳加速的安静。
“嗯,好,我知道了,有时间我回学校去看你。”王建军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他喉结似乎轻微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抬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揉揉她的短发,但手抬到一半,又克制地放了下来,转而轻轻拍了拍自行车的坐垫。
“那个……”蒋心依被他看得脸颊又开始发烫,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衬衫的衣角,鼓起勇气找话说,“红烧排骨……食堂今天的味道好像还不错?”
提到排骨,王建军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他忽然弯腰,从自行车前筐里拿出一个新的铝制饭盒——这是他刚新买的,正好送给她。
“喏,”他将饭盒递到蒋心依面前,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温和,“送你饭盒。下次……别光顾着喂‘小朋友’,自己也记得吃饱。”他意有所指,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和关心。
蒋心依看着递到眼前的饭盒,又看看王建军带着笑意的眼睛,刚刚平复的心跳再次不争气地擂起了鼓。她慌忙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他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手指。
那瞬间的触感像一道微小的电流,让她猛地缩回了手,饭盒差点掉在地上!
“啊!对不起!”她惊呼一声,脸颊瞬间爆红,像熟透的番茄。她手忙脚乱地接住饭盒,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个烫手山芋,再也不敢抬头看他,声音细若蚊呐:“谢……谢谢王师兄!我……我上去了!”说完,她像只受惊的小鹿,抱着饭盒,低着头,脚步慌乱地朝着招待所的楼梯口冲去,连“再见”都忘了说。
王建军站在原地,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那只刚刚被她指尖碰触过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腹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细腻微凉的触感。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那抹消失在楼梯转角、慌乱又可爱的鹅黄色身影,嘴角最终没能压住,缓缓地、清晰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温柔而愉悦的弧度。
晚风温柔地拂过他的发梢,也吹散了空气中那点暧昧的粘稠。他推起自行车,车铃声“叮铃铃”清脆地响了一下,像是在为这夏末黄昏里一段戛然而止又余韵悠长的小插曲,轻轻画上了一个逗号。
招待所二楼的某个窗户后面,蒋心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紧紧抱着那个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铝饭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脸颊滚烫,心跳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她悄悄探出头,从窗帘缝隙里往下看,正好看到王建军推着车离开的背影,挺拔,沉稳,渐渐融入暮色之中。
她慢慢滑坐到地上,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饭盒上,试图给自己降温。饭盒上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肥皂味,还有……一丝阳光晒过的味道。
“笨蛋蒋心依!”她把脸埋在膝盖里,懊恼地小声嘟囔,“跑什么跑啊!丢死人了……”可心底深处,那股莫名的、甜甜的悸动,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楼下,王建军的身影己经看不见了。只有自行车链条转动的轻微声响,仿佛还回荡在黄昏的林荫道上,也萦绕在某个少女纷乱的心房里。夏末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唱着,拖长了时光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