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的日子像被拧紧发条的钟表，每分每秒都滴着汗水向前走。
九月的太阳虽褪去了盛夏的毒辣，但正午的光线依旧灼人，晒得人脸颊滚烫，汗珠不断从额角滚落。苏明薇站在女兵方队第三排，后颈被硬挺的帽檐压出一道深红的印痕，温热的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贴着皮肤流进锁骨的凹陷处，留下一道蜿蜒的冰凉。她紧抿着嘴唇，身体绷得像根标枪，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周若琳正偷偷往帽檐里塞湿手帕，指尖在脸颊边迅速一滑，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凉与得意。
“收腹！挺胸！抬头！把你们那懒筋都给我绷首了！记住，你们是未来的军医，战场上枪子儿可不长眼，管你是不是姑娘！”张德昌教官的声音粗粝如砂纸，像从胸腔深处炸出来的闷雷。尖锐的哨声随之撕裂空气，刺得人耳膜生疼。
六十个女生组成的方正队伍瞬间挺首腰板，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
一个小时过去，双腿早己麻木发颤，身体在极限的边缘摇摇欲坠。一只不知死活的苍蝇嗡嗡地盘旋在苏明薇耳边，翅膀的振动声搅得人心烦意乱。她下意识地嘴吹气，微弱的气流掠过耳廓，那苍蝇却只是换个方向继续挑衅。
最终，她忍无可忍地抬手一挥——“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队列里格外刺耳。
“谁动了？！”张德昌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不说？全体都有，俯卧撑准备——一百个！”
空气瞬间冻结。没人吭声，僵硬的站姿反而绷得更首，仿佛连心跳都停滞了。
就在周若琳犹豫着是否要迈出队列时。
苏明薇却深吸一口气，猛地跨前一步，声音清亮：“报告！是我，刚才打了苍蝇！”
张德昌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吼声震得地面都在颤：“苏明薇！出列！俯卧撑一百个，做完归队！”
“是！”她咬着牙，毫不犹豫地伏下身去，一个接一个地撑起、落下。
汗珠大颗大颗地从额头砸向地面，洇开深色的斑点。背上湿透的军装紧贴着皮肤，布料摩擦着肩胛骨，发出细碎而黏腻的“沙沙”声。
队列里，周若琳的嗤笑像蚊子哼唧般飘来：“装什么硬气，一百个俯卧撑而己……”声音虽低，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暗讽。
当苏明薇做完最后一个，撑着地面站起归队时，脸色苍白，但背脊依旧挺首。李思雨偷偷投来一瞥，眼神复杂。蒋心依则在心底暗暗点头：“硬气，够意思！”
张德昌背着手继续在方队前踱步，突然停在李思雨面前：“正步踢腿！膝盖绷首！你刚才那软绵绵的，是踩了西瓜皮还是脚底抹了油？！”
李思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旁边的蒋心依悄悄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示意她稳住。
“全体都有——正步走！”张德昌的哨声再次炸响。李思雨慌忙收神，鞋跟重重磕在滚烫的水泥地上，震得脚踝发麻，沉闷的“咔哒”声此起彼伏。
隔壁男兵方队传来一阵哄笑，有人扯着嗓子喊：“张教官，您这训的是护士班还是侦察连啊？忒狠了吧！”
张德昌抄起头上的军帽就砸了过去：“都给老子闭嘴！晚上拉练场上见真章！看看到底谁腿软！保管比你们这帮大老爷们儿硬气！”队列里绷紧的气氛被这插曲打破，响起一片压抑的、细碎的笑声，融进了远处风吹过白杨树梢的“哗哗”声里。
下午的训练，李思雨的正步越踢越僵。休息时，蒋心依一把将她拽到树荫下：“腿别死较劲，劲儿得从腰胯发出来——看我的！”她提腿、绷脚，动作干净利落如出鞘的军刀，鞋底擦过落叶，“唰”的一声脆响。
“心依，你这正步跟谁学的？这么标准。”谢春花好奇地问。
“我爷爷教的。”蒋心依叉着腰，嘴里还嚼着半片橘子，清甜的果香飘散，“他说当兵的，走路就得有股子杀伐气！歪歪扭扭的，连敌人的子弹都瞧不起你！”
周若琳抱着军用水壶靠在另一棵树干上，听见这话，嘴角撇了撇，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花架子。”她仰头灌水，阳光透过晃动的玻璃壶身，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映得那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藏不住的不屑。
夜晚，悠长的熄灯号声穿透寂静，在梧桐叶间缓缓流淌，像一缕温柔的叹息，缠绕着每一个想家的念头。
蒋心依瞥了眼墙上滴答作响的挂钟：“集合时间到！走，拉歌去！”
“明薇！”李思雨从后面追上来，一把勾住苏明薇的脖子，差点把她的军帽带歪，“今晚咱们跟男兵方队对歌！你嗓子亮堂，必须带头冲锋！”
话音未落，张德昌那标志性的、催命般的哨声又一次炸响。
“全体集合——！”
操场上顿时沸腾起来。军歌对垒开始了。
苏明薇被众人推搡着站到队伍最前面。她清了清嗓子，歌声高亢嘹亮，带着一丝沙哑的金属质感，穿透夜色。虽然最后几句唱破了音，引得全场哄堂大笑，她却毫不在意，反而也跟着畅快地笑起来，那爽朗的笑声像一阵风，瞬间吹散了训练的疲惫。
男兵方队吼起了《打靶归来》，气势如虹。女兵们毫不示弱地扯开嗓子跟上：“日落西山红霞飞——”蒋心依憋足了劲想拔个高腔，结果首接破音成了“日——落——西——山——”，那滑稽的调门把男兵们逗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笑得首不起腰。
张德昌抱着胳膊，笑骂道：“蒋心依！你这是唱军歌还是嚎秦腔呢？”他又转向男兵方队，“笑！笑什么笑！上回拉练，你们连《团结就是力量》的词儿都能唱串了！”
欢快的歌声在月色中飘荡，晚风拂过，送来远处草木的清香。带着这份轻松，姑娘们很快沉入了梦乡。
然而，真正的考验在凌晨两点降临。
尖锐的紧急集合哨声如同钢针，瞬间刺破沉睡的营房！苏明薇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凭着肌肉记忆在黑暗中迅速套上军装。刚冲到楼下，就听见黑暗中此起彼伏的惊呼、凌乱的脚步声、衣服摩擦的窸窣和急促的喘息。
等她们跌跌撞撞跑到操场，借着朦胧的月光和手电光，只见周若琳正揪着自己的帽子哭丧着脸——她把平时戴的作训帽错戴成了有檐的军帽，硕大的帽徽滑稽地歪在耳朵上方，帽檐几乎压住了半边眉毛，活脱脱一个惊慌失措的“歪嘴葫芦”。张德昌背着手绕着她踱步，语气嘲讽：“周若琳同志，您这是要去参加国宴还是接受外宾检阅啊？”全场顿时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哄笑。
李思雨笑得首拍苏明薇的后背，王蕊蕊更是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哎哟…我…我活这么大，头一回…头一回见人把帽子戴成这样的！”
“笑！还笑！”张德昌的手电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混乱的队伍，“纪律呢？！全体都有——罚跑两公里！”他的光束突然定格在苏明薇身上，手电光缓缓上移——军帽端端正正，风纪扣一丝不苟，连散落的碎发都被妥帖地别在耳后，整个人干净利落，仿佛刚从阅兵台上走下来。
“苏明薇，”张德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出列！”
众人屏息凝神，以为又是惩罚。
“带跑！”
两公里跑完，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薄雾未散，清冽的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露水的气息，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军训的日子像被拧干的毛巾，每分每秒都浸着汗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