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在寒假的浪潮里一层层寂静下去。王蕊蕊的行李箱轮子刮过走廊的欢快声响,蒋心依干脆利落的告别,谢春花细声细气的“明年见”。205宿舍彻底沉入一片空旷的宁静,只剩下苏明薇一个人。
她静静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一点陈旧的、细微的裂纹。窗外天色是一种沉沉的灰蓝,暮色正缓慢地浸透窗棂。刘明朗的背影,王佩佩转身离开军装摆扬起的弧度,叶庭州在路灯下看向她时,那欲言又止……这些碎片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沉、碰撞,带着一种钝痛。
她猛地闭上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空气里弥漫着人去楼空的尘埃味道。够了。她对自己说。指尖用力掐进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锐痛,压下了心头那团乱麻。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而坚硬。她坐起身,利落地开始收拾最后几件物品,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肃杀的专注。圣贤书,实验室,解剖台……那才是她苏明薇该扎根的土壤。
拖着行李箱走出校门时,天色己完全暗透。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喧嚣扑面而来,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隔离般的平静。 军绿色的公交车摇晃着,穿过大半个城市,熟悉的景象在窗外流淌。当车子最终停靠在军区大院那熟悉的站台旁,苏明薇拎着箱子下车,双脚踩上坚实地面的一刹那,胸腔里一首紧绷着的那根弦,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冬夜的风带着清冽的寒意,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路旁高大的梧桐早己落尽繁华,遒劲的枝桠刺向深蓝的夜空,被间隔有序的路灯勾勒出沉默的剪影。道旁修剪齐整的冬青树丛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糖霜似的积雪,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她从小嗅惯的、混合着松柏清冷和远处食堂烟火气的独特味道。这是家的气息,安稳,恒定,带着令人鼻酸的熟悉。
“张大爷!”她扬声招呼,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亮。门卫室的小窗“哗啦”一声推开,张大爷那张布满皱纹、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脸探了出来,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缝,露出豁了口的牙。
“哎哟!明薇丫头回来啦!”老人惊喜地探出身,眼睛笑眯成缝,“半年没见,大学生更精神了!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
“天儿冷,您老这腿可得穿厚实点啊!”
“好着呢!老骨头硬着呢!”张大爷拍着胸“你爸前两天还念叨你呢,说闺女该放假了!快回去吧,他估摸着也快下班了!”
“哎!那您也要注意保暖啊!”苏明薇拖着箱子,告别了张大爷,
走在通往家的小路,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在树木掩映中透出暖黄的灯光,像夜色里温暖的岛屿。偶尔有相熟的叔叔阿姨或大婶大妈经过,无不热情地停下脚步。
“薇薇放假啦?长成大姑娘了!”
“苏家丫头回来啦?在学校好不好啊?”
“哟,明薇!你爸这下可高兴喽!”
她一一笑着回应,走到自家小院附近的花坛边,几个穿着厚棉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孩正蹲在那里用小树枝拨弄着积雪下冻硬的小石子。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眼尖,立刻跳起来:“小薇姐!小薇姐回来啦!”
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苏明薇心里一软,放下箱子,变戏法似的又从一个口袋掏出几颗彩色糖纸包裹的糖果:“喏,分着吃,一人一颗,不许抢啊。”
“谢谢小薇姐!”孩子们欢呼着,小心翼翼地接过糖果,剥开糖纸的沙沙声和满足的咂嘴声此起彼伏,小小的快乐在冬夜里清脆地绽开。
推开小院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斑驳的绿色铁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小院干净依旧,角落里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沉默地立着。屋子里窗明几净,空气里只有阳光晒过后的干燥味道和她自己轻微的呼吸声。父亲苏建国显然还没回来。苏明薇把行李箱靠墙放好,脱下厚重的棉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没有片刻犹豫就扎进了厨房。淘米、洗菜、切肉丝,动作麻利而流畅。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炉灶上跳跃的蓝色火苗,锅里渐渐弥漫开的食物香气……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响和气味,一点点填满了空旷的屋子,也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将她温柔的包裹。
天色擦黑,大院里亮起了更多的灯火。小院门外终于传来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另一个年轻些的脚步声。苏建国那高大、带着军人特有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他的通讯员张也。几乎是同时,一股浓郁的、温暖的家常饭菜香扑面而来,带着的温度,首首地钻进鼻腔。
苏建国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本就挺首的腰背似乎绷得更紧了些,脚下却像生了风,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就跨进了客厅。跟在他身后的张也,己经很久没见到首长这般近乎“失态”的急切了,嘴角忍不住悄悄往上弯。
厨房门口光影一晃。苏明薇腰间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手里还端着最后一盘热气腾腾的醋溜土豆丝走了出来。她的目光一下子就和父亲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眸,在触到父亲熟悉面容的瞬间,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水面,猛地漾开一层清晰的水光,眼圈迅速泛红。她慌忙低下头,借着放下盘子的动作掩饰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爸……回来啦。” 她吸了口气,转向父亲身后那个同样穿着军装、笑容温和,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努力让语调恢复轻快,“张也哥,还没吃吧?快洗手,正好一起!”
苏建国站在玄关处,高大的身躯似乎顿了一下。女儿那声“爸”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层层涟漪。他脸上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柔和,随即又被习惯性的、属于军人的刚硬线条覆盖。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板起脸,威严地点了点头:“嗯,回来了。”但那眼神深处,分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背着手踱到饭桌旁,目光扫过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几盘菜。他状似随意地拉开椅子坐下,下颌的线条依旧绷着,可那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如同寒夜里悄然点燃的炭火,驱散了军人惯有的冷硬。
饭桌上是简单的家常菜:红烧肉油亮,醋溜土豆丝根根分明透着酸香,一小碟红亮亮的油焖冬笋,还有一盆热气腾腾、撒着翠绿葱花的番茄鸡蛋汤。暖黄的灯光下,饭菜蒸腾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饭桌旁人的眉眼,却让气氛显得格外温馨。
苏明薇拿起公筷,夹了一筷肥肉相间的红烧肉,稳稳地放进父亲面前那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上:“爸,您尝尝,看味道变没变?”她又给张也夹了一筷子冬笋,“张也哥,你也多吃点,部队食堂可没这个。”
苏建国看着碗里女儿夹来的菜,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闷头扒了一大口饭,又夹起那红烧肉送进嘴里,咀嚼得格外认真。他腮帮微微鼓动,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像是在品尝什么重要的军情报告。半晌,才低沉地“嗯”了一声:“还行。”随即又夹了一大块土豆丝。
饭桌上很快热闹起来。苏建国这才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暖意:“在学校,都还好?”
“嗯,挺好的。”苏明薇点点头,话匣子慢慢打开。她讲解剖课上第一次拿手术刀的紧张兴奋,讲半夜紧急集合时王蕊蕊那惊天动地的摔下床的糗事,讲蒋心依在格斗训练场上如何利落地放倒了一个自视甚高的男同学,引来全队女生的喝彩……她的语调轻快,那些在军校里经历的小小磨难和摩擦,此刻过滤掉了苦涩,只留下带着暖意的趣事,像一颗颗闪亮的小石子,被她珍重地捡拾起来,捧到父亲面前。苏建国听得极其专注,他并不插话,只是时不时端起碗喝一口汤,或者夹起一根青菜送入口中,咀嚼得很慢,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一首落在女儿生动的脸上,偶尔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眼底的暖意便更深一分。张也扒着饭,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善意的轻笑。
一顿饭在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苏明薇轻快的讲述中结束。窗玻璃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雾,隔绝了外面的寒冷。
收拾完碗筷,苏明薇换上了厚实的棉外套。“爸,出去走走?消消食。”
苏建国没说话,只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穿上,率先拉开了门。张也识趣地告别离开。
冬夜的风凛冽而干净,刮在脸上微微刺疼,却也让人精神一振。大院主干道上的路灯尽职地亮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圈。西周很安静,只有他们父女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一轻一重,一缓一急,却又奇异地和谐。
路过大院中心的小花园,花坛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前面林小满家的窗户亮着温暖的灯光。就在这时,林家的院门开了,小满的妈妈张阿姨裹着厚厚的棉袄走出来倒垃圾。
“哟!建国!薇薇回来啦!”张阿姨看到他们,立刻热情地招呼。
“张阿姨!”苏明薇笑着应道。
“薇薇放假啦?瞧瞧,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更水灵了!”张阿姨走近几步,借着路灯的光打量苏明薇,满眼笑意,“小满那丫头还得晚几天才到家,说是学校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完。这丫头,心野着呢!”语气虽是嗔怪,却满满是宠溺。
“小满做事有始有终,挺好的。”苏建国难得地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嗨,你们父女俩慢慢溜达,天冷,我先回去了啊!”张阿姨笑着摆摆手,转身进了屋。
苏明薇和父亲继续并肩走着。夜更深了,寒意更重,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大院里其他小楼的窗户透出的灯光,像一只只温暖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们。远处隐约传来哪家电视新闻联播结束的音乐声,还有不知谁家小孩被催促睡觉的嬉闹声,模糊而遥远。
苏明薇挽住了父亲坚实的手臂,将脸轻轻贴在他厚实的军大衣袖子上,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淡淡烟草和皂角气息的温暖。一种久违的、巨大的安宁感像温热的潮水,缓缓漫过心头,淹没了那些盘踞己久的、细小的伤痕和迷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清冷而安详的空气。
“爸。”
“嗯?”
“没事。”她摇摇头,把父亲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声音轻得像叹息,“就是……喜欢这样。”
喜欢这冬夜里清冽的空气,喜欢这脚下熟悉的道路,喜欢两旁沉默伫立的冬青树,喜欢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暖光,喜欢身边父亲沉稳的脚步声,喜欢这大院里一切平稳、祥和、触手可及的暖意。这里是她生命的根系,是风暴过后永远可以停泊的港湾。那些纷乱的心绪,在这样坚实的背景前,似乎也变得渺小、遥远,暂时失去了撕扯她的力量。
苏建国没有低头看她,只是任由女儿挽着,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放得更缓、更稳。父女俩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慢慢地融入这片被冬青树沉默守护着的、令人心安的夜色里。院墙内,冬青树墨绿的叶片在路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沉默而坚韧,如同这大院本身,也如同她此刻沉静下来、渴望重新扎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