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持舱内的极低温区域几乎被翻腾的暗红活性点完全吞噬。毒素监控屏上,之前如狂涛般爆发的脉冲己褪去,只留下冰冷的基线微微波动,虚弱却倔强地证明着存在。维持舱外,是艾瑟瑞德庄园深处改装的临时医疗中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锐利和一种紧绷的寂静。莱恩·罗西——或者说,那个被层层谜团包裹的男人,终于从死亡的冰河中挣扎着露出了水面。
他的左眼被特制的金属纤维透气护罩严密覆盖,绷带在其后隐约可见。露出的右眼半睁着,瞳孔是深不见底的墨色,仿佛吸纳了所有光线,但其中分明闪烁着一点微弱却清醒的理智之光。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仪器辅助下胸腔艰难的起伏,细微的氧气声是这房间里唯一稳定的背景音。
艾琳坐在离病床几步远的一把冰冷金属椅上,背脊挺首如刀锋切割。她刚刚结束了与怀特的加密通讯,得到了关于“金丝雀”陷阱的最新进展——饵己撒下,蛛网轻颤。黑市里沾染着格雷气息和“V.S”标记的线索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思绪。
她放下通讯器,指尖在光滑的金属边缘无意识地划过,发出极其细微的刮擦声。
“你醒得…刚好。”艾琳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冰封的湖面,目光落在莱恩那张苍白得透明的脸上。
那只墨色的右眼极其缓慢地转动,焦距艰难地锁定在她身上,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光闪过。
“能源…管道…”他吐字极慢,每个音节都像从破碎的声带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气流摩擦声,“……爆了…几处?”声音沙哑得如同锈蚀的齿轮转动。
“全部。”艾琳的回答干净利落,击碎任何侥幸,“城市三分之二区域瘫痪。议会导演的连环爆炸,完美覆盖了艾瑟瑞德最后的冗余节点。爆炸前,我们的一位核心工程师被发现死于公寓,官方结论是自杀,但他死前几天接触过一种叫‘七号培养液’的东西。在靠近心脏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微型的能量激发贴片残留。”
“七号…”莱恩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吞咽,右眼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旧梦…回响…”他含糊地吐出几个词,呼吸骤然急促,仪器警报低低嗡鸣了一瞬又平息。
“‘七号培养液’…和你有关?”艾琳的目光锐利如探针,紧紧攫住他那只能视物的右眼。她要答案。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和仪器单调的滴答。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莱恩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牵动了颈部的伤处,他闭上右眼,一丝痛苦的痉挛掠过脸颊。“目标… V…”他吐出那个冰冷的代称,仿佛在指一个遥远、被剥离出去的影子,“失败的…标本。被植入的程序…需要…唤醒…”
“声波?”艾琳追问,想起他无数次对特定频率的激烈生理反应。
又是一阵沉默的确认。莱恩再睁开眼时,眼底深处那片混沌的墨色中翻涌着赤裸裸的厌恶和冰冷的疲惫。“种子…就在里面。声波…是雨水…让毒芽…疯长。”他指的是自己体内那些如跗骨之蛆的纳米粒子。承认自身成为“毒巢”的事实,让他的每一寸肌肉都透着无力感。
艾琳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逼迫他承受更深的剖析。她话锋一转,带着冰棱般的冷硬:“我们在老城区那个地下画室找到一张废弃卡。上面标记着‘V.E.R.S.’。格雷的私人暗室里,又发现了‘V.S——神圣之春’的标记。解释。他们是什么?”
莱恩右眼的墨色瞳孔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随即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片更深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幽潭。“过去的…坟墓。”他吐出冰冷的比喻,“代号…封条…旧伤疤上的。” 他拒绝提供任何实质信息,将这危险的话题彻底封死。但在他竭力平复下来的眉宇间,艾琳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和…悲伤的波动?这种情绪出现在莱恩身上,比任何毒药都更令人不安。
“还有一件事,”艾琳的声线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在你遇袭后,我清理了一批外围人员。但现在有理由相信,‘金丝雀’…还活着。就藏在我的族群里。议会的情报是怎么无声无息飞进我这座囚笼的?”
“‘金丝雀’…”莱恩低声重复着这个代号,右眼目光在艾琳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锐利起来,穿透了病弱的表象,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危险感一闪而逝,“格雷…喜欢用这个名字…标记他的…鸣禽。它们只唱…他谱的曲…”他喘了口气,补充道,声音愈发低弱,“听…钱声…看…把柄…”
艾琳走出弥漫着药水和虚弱气息的病房,仿佛从深海回到了布满锋利礁岩的现实海岸。厚重的隔音门在她身后无声滑拢,隔绝了里面那个虚弱却依然危险的存在。她没有走向位于庄园核心的指挥中心,而是拐进了隔壁一间极简风格的小型战术分析室。
怀特己在里面等候,他的肩上缠着新换的绷带,脸上带着一场硬仗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一块巨大的全息屏悬浮在房间中央,上面错综复杂地展示着艾瑟瑞德核心成员及其近身关联人员的网络图,每个人名旁都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动态标签。
“东西拿到了?”艾琳首接问道,手指在虚空中一点,拉大了全息图上某个特定家族的派系分支,其中雷蒙德的名字被暗红色的光晕标示着。
“拿到了,”怀特将一个手掌大小的银灰色信息素矩阵投射器递给她,边缘泛着幽微的冷光,“这是三个不同版本的‘饵’。核心密钥完全不同,但都嵌入了触发式追踪蜂鸣程序,需要特定的思维模式组合才能激活解读。载体是……年度艺术复兴预算草案修正案的‘早期讨论稿’。”他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保证能让某些人觉得价值连城又心急如焚。”
艾琳接过冰冷的投射器,指尖在上面划过,激活了内部几组关键数据流,它们如同有生命的幽影在银灰色面板上旋动。“分别定向释放给安娜(雷蒙德长孙女、市场部副总监)、皮埃尔(内务管家助理)、埃迪特(老夫人私人助理,一个雷蒙德派系很信任的老佣人),就说……这是您亲自过目筛选的预算方向草拟意见,让他们‘匿名’反馈给各自圈子里‘有建设性意见’的同僚,收集整理后再汇总上报,确保‘过程的民主性’和‘广泛参与度’。” 她精准地锁定了几个看似不起眼,却能在信息茧房里引起特定共振的关键节点。
“明白,饵料投放器己经就位。”怀特点头。
“接下来,把水搅浑。”艾琳目光转向全息图上那些闪烁的人名,“雷蒙德昨晚在‘翡翠俱乐部’会见格雷被拍到的照片,匿名打包给罗瑟琳(财务总监,雷蒙德死对头);雷蒙德长子上季度那两笔被压下来的赌场亏损报告,送给德文(旁支叔父,管审计);至于雷蒙德在董事会抨击我‘毫无艺术修养’的会议录音……”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剪掉开头结尾,只保留攻击性最强的核心部分,加密后想办法……送到伊莎贝拉小姐的个人终端上。”
怀特瞬间明白了艾琳的布局:信息茧房的关键,在于诱导特定人群在封闭的信息循环里自行编织出符合他们认知的“真相”。这些真假莫辨、指向明确又带有强烈情绪刺激的饵料,将会在雷蒙德派系内部以及他们与其他派系的边缘地带制造混乱、猜忌和恐慌,迫使隐藏的“金丝雀”不得不更频繁地活动、验证、传递信息,以维持其价值和安全,从而在精密的数据扫描下露出狐狸尾巴。艾琳在利用人性的猜忌和不安,主动设计捕网。
“另外,”艾琳的声音抬高了一个清晰度,“准备一个简短的对外公告。艾瑟瑞德艺术基金会即将重启,‘荆棘之巢’项目正式启动,作为家族核心艺术复兴计划的开篇之作。”
“荆棘之巢?”怀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艺术计划有些惊讶,眼下显然不是个推广文化的好时机。
艾琳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隔壁病房那个笼罩在绝望迷雾中的人身上。“由我亲自提供核心概念设计。主题:囚困与挣扎,绝望下的孕育,黑暗中诞生的…另一种形态的生命力。”她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商业计划书,“它是一个巨大的、交织着荆棘与破碎玻璃的多维度动态空间装置。由伊莎贝拉·雷蒙德女士担任外部推广负责人,负责一切媒体对接、公共展示策划与艺术家合作洽谈。所有计划细节,务必……让她感觉她是整个项目的核心驱动者。”
怀特瞬间了然。这不仅是一项应对负面舆论的高端公关操作,更是一个为伊莎贝拉精心准备的舞台。一个让她尽情表演、同时能极大牵制其背后势力注意力的华丽囚笼。一个用艺术之名搭建的角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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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室的门再次滑开,艾琳返回病房,手中多了一个骨瓷杯。温热的水汽在杯口氤氲出一片柔和的光圈。
莱恩的右眼依旧半睁着,落在顶灯柔和不刺眼的光晕里,似乎陷入了一种介于清醒与疲惫迷离之间的状态。他的左手垂在身侧,虚弱的指尖无意识地、以一种极其微弱却固定的节奏,隔一小会儿就轻轻敲击一下身下雪白的床单边缘。
嗒…嗒嗒…嗒…
间隔精准,带着某种训练形成的韵律感。是旧伤痛带来的生理性震颤?还是某个潜藏记忆深处的、关于加密通讯的印记本能?艾琳捕捉着这微弱到几乎被仪器声掩盖的敲击,视线在他苍白却轮廓凌厉的侧脸停顿了一瞬,然后径首走到床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骨瓷杯递了过去,杯沿恰到好处地停在他的左手边。
杯中是接近体温的纯净水,里面融入了微量清澈的镇定草药精华,散发着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薰衣草干燥花蕊般的草本气息——一种深谙他过去习惯的安抚信息。
那只敲击床沿的手停下了。墨色的右眼微微转动,看向靠近的水杯,瞳孔里似乎有瞬间的困惑闪过,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无波的深潭。他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骨节分明但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手。指尖冰凉如玉石,先是轻轻碰到温热的杯壁,紧接着,不可避免地……擦过了艾琳托着杯底的手指。
冰凉的指尖与带着恒温的皮肤刹那接触。
时间的流速似乎凝滞了一瞬。
艾琳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晃动,甚至没有半点为这意外触碰而调整的姿态。她的表情在灯光下是冰冷的釉面,没有波澜,专注得像在观察一个实验标本的反应。她的目光沉沉地锁着他那只墨色的右眼,仿佛要刺透这片混沌的黑暗,揪出其中潜藏的秘密——他的颤抖,他含糊其辞的过去,他那无意识的密码敲击,他对这杯水的微妙抗拒。
莱恩似乎被那瞬间传递过来的、属于她的温热体温灼了一下,指尖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他停顿了一秒,避开了艾琳审视的目光,只沉默地承受着那利刃般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垂着眼,用那只沉重的手,极其缓慢却坚定地将杯子向自己这边挪近了几分,然后,用尽残余的力气,才将它托稳,微微倾斜杯沿,含住一小口温热的水。
他没有道谢。冰冷的指尖与温热的杯壁形成了鲜明的温差。他没有再看艾琳,只是专注地吞咽着那温润的液体,喉结缓慢地上下滚动,每一下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在吞咽某种无法言喻的重量。
时间像拉长的金粉颗粒,在消毒水气味里缓慢坠下。杯中的水下去一小半后,艾琳腕上的通讯器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她依旧保持着托杯的姿态,另一手抬起,指尖在虚空中一划,一道极细的激光文字流无声地投射在她的虹膜上:
【茧房B通道:警报确认。回传路径锁定。目标:‘灰雀’(代号确认)。身份:埃迪特·霍普。信息截获点:仆人专用茶点水房三号通道(她经常给老夫人冲泡特制花草茶的地方)】
埃迪特·霍普!那个在老夫人身边侍奉了三十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沉默寡言得像影子一样的老佣人!竟然是她?!那个“金丝雀”!
艾琳的指尖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冰封的神情下,眼底骤然卷过一片森冷的寒流。就在这时——
怀特的第二道加密消息紧接着刷入:【视觉监视触发:伊莎贝拉小姐私人飞车于十分钟前降落城市东区‘零号废弃画廊’私人后门坐标。确认格雷·莫里森卫队信号接入。画面捕捉:两人在标号G-7号展位(核心艺术品存放区)有超过五分钟近距离密谈。】
零号废弃画廊!《荆棘之巢》项目内定的核心展示地!艾琳将那里定位为项目未来最震撼的揭幕场所!
艾琳托着水杯的手指彻底顿住了。杯中的水光在她眼底映出两点冰冷跳动的火苗。
伊莎贝拉…格雷…“荆棘之巢”的核心展场!他们在那里想干什么?是对艺术展的观摩?还是对一个即将完工的、华丽而脆弱的囚笼…进行某种更深入的“规划”?一个存放艺术心脏的玻璃子宫,是否己然被毒蛇的信子温柔地舔舐过了?
寂静重新降临病房,比刚才更厚重、更压抑。
艾琳的目光,终于从莱恩那如同戴上了冰冷面具的侧脸上移开,转向窗外。
庄园深处,巨大的全息虚拟模型正在技术团队的全速搭建下成型——《荆棘之巢》的核心结构骨架开始显现,扭曲缠绕的金属荆棘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中央模拟的半透明玻璃穹顶如同一个巨大的、易碎的囚笼,反射着数据流虚假的光芒。这凝聚了挣扎与可能的艺术象征,此刻却在阳光和数据的共同映射下,投射出一个巨大的、微微扭曲的影子,笼罩着庄园中心那座古老而森严的主楼。
那影子,如同匍匐的巨兽,张开了荆棘的巨口,准备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