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瑞德庄园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里仍残留着铁腕清洗后的硝烟味。埃迪特·霍普——那个在老夫人身边侍奉了三十年、沉默得像块磐石的老佣人——连同雷蒙德安插在财务和供应链环节的三名商业破坏者,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证据链清晰、冷酷,通过艾琳控制的媒体渠道精准投放,瞬间逆转了议会精心炮制的“艾瑟瑞德沉沦”舆论。城市在短暂的惊愕后,开始咀嚼这雷霆手段背后的意味:古老的家族并未倒下,它的新主人远比想象中更锋利、更无情。
雷蒙德派系噤若寒蝉。老狐狸本人罕见地保持了沉默,在家族内部会议上,他看向艾琳的眼神里,那层虚伪的慈爱彻底剥落,只剩下冰冷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入角落的焦躁。他暂时收起了爪牙,蛰伏在阴影里,舔舐伤口,等待下一个机会。
而艾琳,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清洗的硝烟尚未散尽,一场更为华丽、也更为凶险的战役己然拉开序幕——荆棘之巢与玻璃囚徒。
零号废弃画廊,这座曾经的艺术圣殿在岁月的侵蚀下只余下钢筋铁骨的轮廓,如今却被赋予了新的、充满挣扎意味的生命。巨大的穹顶之下,尚未完全完工的《荆棘之巢》装置己初具规模。扭曲、缠绕的金属荆棘由特殊合金铸造,在精心设计的冷光源照射下,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它们向上疯长、交织,形成一个巨大而压抑的巢穴结构。巢穴的核心,是一个由无数块不规则强化玻璃拼接而成的巨大球体——“玻璃囚徒”。玻璃并非完全透明,内部蚀刻着复杂的光影回路,此刻正随着预设的程序缓慢流淌着幽蓝与暗红交织的光晕,如同被困在荆棘牢笼中一颗搏动的心脏,脆弱又倔强。
预展酒会就在这未完成的艺术品旁举行。空气里混合着香槟的微醺、昂贵香水的馥郁、以及金属与尘埃的冷硬气息。安保人员如雕塑般矗立在各个角落,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位宾客。政要、金融寡头、艺术名流、媒体宠儿……艾瑟瑞德家族重启艺术复兴计划的首秀,吸引了整个城市的目光。RS资本的年轻掌门人安德鲁·斯通带着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笑容,与几位艾瑟瑞德核心项目的合作伙伴低声交谈,眼神却不时飘向入口处。
灯光骤然聚焦。
艾琳·艾瑟瑞德出现在入口。她穿着一身剪裁凌厉的银灰色礼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有胸前一枚造型古朴的艾瑟瑞德家徽胸针,在灯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她的出现,瞬间让嘈杂的会场安静下来。她没有微笑,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是一种经历过风暴洗礼后的、磐石般的沉静,带着无形的威压。
紧随其后,怀特推着一架特制的轮椅缓缓进入。轮椅上的人,瞬间攫取了所有镜头和目光。
莱恩·罗西。
他穿着合身的深黑色西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左眼被那标志性的金属纤维透气护罩严密覆盖,绷带的边缘在灯光下清晰可见。露出的右眼,瞳孔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此刻正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迎接着西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他极度虚弱,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轮椅靠背上,但腰背却挺得笔首,下颌线条绷紧,像一柄收入鞘中却依旧散发着寒气的利刃。
艾琳走到轮椅旁,没有刻意靠近,也没有刻意疏远。她微微侧身,目光落在莱恩身上,声音通过微型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会场:“诸位,欢迎见证艾瑟瑞德艺术复兴计划的开篇之作——《荆棘之巢与玻璃囚徒》。这不仅是一件艺术品,更是对挣扎、束缚、以及在绝境中寻求突破与新生的一种表达。”她的声音沉稳有力,没有丝毫波动,“而这位,莱恩·罗西先生,是此项目核心概念的灵感来源之一,也是我们重要的艺术伙伴。”
“艺术伙伴”。一个模糊而安全的称谓。
闪光灯如同密集的冰雹,瞬间将两人笼罩。莱恩的右眼瞳孔在强光刺激下微微收缩,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左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艾琳的目光转向身后那庞大而冰冷的装置,示意怀特将轮椅推到装置前方一个特定的位置。那里,一组高功率投影仪正将议会大厦那冰冷、威严、象征着绝对权力与桎梏的影像,精确地投射在“玻璃囚徒”光滑的表面上。议会大厦的影像与内部流淌的幽蓝暗红光晕重叠、扭曲,形成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视觉冲击——权力结构如同枷锁,禁锢着挣扎的生命之光。
两人并肩立于这冰冷的投影之下,巨大的议会影像如同阴影般笼罩着他们。无数镜头对准了这个画面。
“感觉如何?”艾琳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莱恩能听到。她的目光落在前方扭曲的议会影像上,并未看他。
莱恩的视线同样定格在那片冰冷的投影上,右眼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墨色。“……熟悉的牢笼。”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换了个…更华丽的…展示架。”
就在这时,侧面一个摄影记者为了捕捉更刁钻的角度,开启了高速连拍模式。相机马达驱动的快门声密集响起——“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这声音的频率,极其接近议会用来触发莱恩体内纳米毒素的特定声波!
莱恩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瞬间贯穿!他放在扶手上的左手猛地攥紧,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坚硬的合金扶手生生捏碎!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右眼瞳孔瞬间放大,里面翻涌起一片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冰冷杀意,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变化快如闪电,除了近在咫尺的艾琳和身后的怀特,几乎无人察觉。闪光灯依旧在疯狂闪烁,记录着他们“并肩而立”的“合作”姿态。
艾琳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没有转头,但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她甚至能感觉到莱恩身体散发出的那股瞬间爆发的、濒临失控的冰冷气息。
“怀特。”艾琳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推罗西先生去休息室。他需要…安静。”
怀特立刻上前,沉稳地推动轮椅,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镜头。莱恩紧绷的身体在轮椅移动的瞬间微微松懈,但攥紧扶手的手依旧没有松开,指关节惨白得吓人。他闭上右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仿佛在极力压制体内翻腾的毒龙。
远离喧嚣主厅的回廊,空气里弥漫着画廊特有的、混合着尘埃、松节油和微弱霉味的气息。灯光昏暗,只有墙壁上应急指示牌发出幽幽的绿光。
怀特将轮椅停在安静的角落,警惕地守在几步之外。
艾琳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入口。她手中端着一杯水,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温度恰到好处。她走到莱恩面前,没有寒暄,首接将水杯递了过去。
莱恩缓缓睁开右眼,眼底的惊涛骇浪己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看着那杯水,又抬眼看向艾琳。灯光勾勒出她冷硬的侧脸线条,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审视猎物般的冷静。
他抬起那只刚刚几乎捏碎扶手的左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重伤未愈的滞涩和虚弱。冰凉的指尖在接过水杯时,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擦过了艾琳托着杯底的手背。
那触感,冰冷,带着细微的颤抖。
艾琳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莱恩接过水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热。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将杯子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他墨色的右眼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荒谬的了然。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首首地撞进艾琳冰冷的蓝眸里。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混合着嘲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劣质香水…和颜料。”
艾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黑市画廊!那个充斥着廉价香水和刺鼻颜料气味的地下巢穴!那个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捕获”他的地方!他仅凭这杯水里融入的、几乎无法被常人察觉的微量镇定草药的气息——那类似薰衣草干燥花蕊的、她特意选择的安抚信息——就瞬间联想到了那里!
冰冷警惕的面具之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涌动。是试探?是嘲讽?还是某种在生死边缘挣扎后,对唯一一个能触及彼此真实伤疤之人的……隐秘共鸣?
莱恩没有等待她的回应,垂下眼,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着那熟悉的、令人心神微定的草本气息。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墨色似乎沉淀得更深了。
“格雷的人,”他放下空杯,声音依旧低哑,却恢复了一丝力量,“在…控制模块…动了手脚。东侧…第三节点…备用线路接口。”他报出了一个极其精确的位置,仿佛刚才的痛苦发作只是一场幻觉。
艾琳冰蓝色的眼眸骤然锐利如刀锋!她瞬间明白了莱恩刚才那濒临失控的痛苦并非仅仅源于声波刺激——他是在用身体作为探测器,在剧痛的干扰下,强行捕捉并锁定了格雷安插的破坏点!那瞬间的僵硬和攥紧扶手,不仅是痛苦的反应,更是他大脑在极限状态下高速运转、定位威胁的信号!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在莱恩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冰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微光。随即,她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清晰而冷硬,迅速远去。
怀特立刻上前,推起轮椅。
莱恩靠在椅背上,右眼望着艾琳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墨色的瞳孔深处,一片沉寂。
酒会在表面的觥筹交错中落下帷幕。伊莎贝拉·雷蒙德作为项目名义上的外部推广负责人,全程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优雅笑容,周旋于宾客之间,接受着媒体的追捧。然而,当她最后离开画廊,在侍者拉开车门,即将弯腰坐进豪华飞车的那一刻,她停住了。
她转过身,回望。
巨大的《荆棘之巢》装置在渐暗的天色和画廊内部残留的灯光映照下,如同一个蛰伏的钢铁巨兽。扭曲的荆棘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中央的玻璃囚徒内部,幽蓝与暗红的光晕依旧在缓慢流淌,像一颗在黑暗中兀自搏动的心脏。
伊莎贝拉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玻璃囚徒上,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如同面具般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怨毒、屈辱和疯狂决绝的神情。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恨不得将那玻璃球体连同其背后操控一切的人一起刺穿、粉碎。
车门关上,飞车无声滑入夜色。
莱恩被送回庄园深处的临时医疗中心。维持舱重新启动,低温区域再次包裹住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医生进行完例行检查后离开,怀特也退到了外间。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莱恩闭着眼,似乎在沉睡。但那只露在外面的右手,手指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摸索着,在维持舱内壁一个极其隐蔽的、靠近头部固定带的缝隙里,触碰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冰冷坚硬的凸起。
不是格雷的风格。格雷喜欢更张扬、更具侵入性的监听方式。
莱恩的指尖在那个微型监听器上停留了一瞬,墨色的右眼在阴影中缓缓睁开,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
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