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以来,季子遇一首以为那些过去都会成为过去,而未来一定还会有更美好的人生等着他。
曾几何时,他几次三番挣扎于死亡的边境线,也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有一天活不下去的时候,该怎么办?
可,上天似乎是第一回将天平偏向了他。
他第一次有了家,有了外婆,有了朋友,甚至有了梦想,还说要让外婆过上好日子,于是,季子遇想,未来可期,应该只凭他肆意生长,而那些痛苦因为有了憧憬和希望甚至是爱,所以变得不再是痛苦,也不再是枷锁。
他就好像一棵树,以为遇到了属于他的春天,于是迅速抓住机会得以抽芽,长出绿叶,然后只待变得挺拔高大时,却突然根部被很多蚂蚁侵蚀腐烂,那棵树迅速倒地而亡,再多的水也救不活。
因为痛苦其实从来都没有消失,那些伤疤也从来都没有好全过,甚至枷锁也还是枷锁,所有的他以为在慢慢变好的一切,回头仔细想想,其实都是外婆在替他撑着,给他撑起了一把伞,挡住了外面的恶意,也挡住了那些血雨腥风。
更可怕的是,这位老人其实跟他一丁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但却用自己的一双手,弯下去的脊背,老花的双眼,将他从数十年阴暗的泥沼里解脱出来,施予他最大的温暖和善意。
外婆说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一样养,无非就是多双筷子多张床嘛
可是这个人却会供他上学,会给他过从来没有人在意的生日,会一针一线的给他织毛衣,也会在他受欺负时挺身而出。
而时光却如此残忍,却要在这一刻夺去她的生命。
最后,季子遇哭的喘不过来气,颈侧红了一大片,上面青筋毕露。
他想,什么上学,什么梦想,什么看世界,什么成为中国最好的律师,什么公平正义,他不想要,他也不配,他要打工要去给外婆赚医药费,就这样一首陪在外婆身边。
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外婆,我明天就去打工赚钱,您不用劝我了”
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去了房间。
外婆叹了一声气,眼里泪光闪闪,她知道,这么长时间白劝了,季子遇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说什么都会做到。
片刻之后,有人轻轻推门进来,季子遇很快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老旧的木板床发出咯吱的一声响,他知道是外婆。
老人依旧坐在床头,那双布满皱纹与厚茧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颈窝。
“子遇啊,外婆知道说什么你都不会改变的,我也不干预你的决定,但外婆希望你好好想想清楚”
还有,我生病的事情千万别告诉迟迟,我怕她受不住……”
其实,这件事本来外婆谁也没打算说,想安安静静地不遭罪一首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但不成想却被季子遇发现了。
被窝里,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几秒之后,季子遇感觉到被子被轻轻地往上拉了一些,然后就迎来了很轻很轻的关门声。
夜半时分,天空中飘起了雪,寒风吹的木板门咯咯作响,甚至有些风透过缝隙吹进了屋里,冷得他往被子里又瑟缩了几分,整个身子都裹得像蚕蛹一样。
第二天一早,外婆跟栖迟还没起床,院子里传来扫帚摩擦地面的喳喳声,是季子遇在扫雪。
一边扫一边掩着口鼻咳嗽。
手背上生了几个冻疮,脸冻得通红,只能不断往掌心哈着热气,停了片刻,埋头又专心扫了起来。
等到栖迟跟外婆都起来的时候,西西方方的院子里,一尘不染,却早己不见他的身影。
厨房的地锅里是刚蒸好的玉米面馒头和小米粥。
案板上压着一张纸,笔迹遒劲有力,字形潇洒,是季子遇留下来的。
上面写着,【我出去找活了】
栖迟拿着纸条一脸懵地找到外婆。
“外婆,季子遇出去找什么活啊?这么冷的天,不在家复习功课吗?”
外婆正在糊纸盒,是邻居介绍的,糊一个三毛钱。
“可能是另有什么打算吧”
老人头也没抬,依然专心糊着纸盒,但心里却感觉很疼,浆糊弄得满手都是,她拿手去擦眼泪,却弄得脸上也都是。
简单吃了早餐之后,栖迟刷了碗,也坐下来帮外婆糊纸盒。
“外婆,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栖迟试探着问。
外婆被问的心神一慌,面上怕拆穿,笑的一点也不自然,“哪有的事,别瞎想”
“我明天也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活干,这样学费就不用从家里拿了”
老人没说话,但浆糊碗里却落下了好几滴泪,使得那本来就不粘稠的液体变得更加稀散。
临近天黑的时候,栖迟早早做好了晚饭,坐在凳子上望着门口,等了很久,还是没看见那个人的身影。
外婆解下围裙要出门去找,被她拦下了。
“外婆,夜里刚下的雪,路上化了一些还没化完呢,天又黑,路又滑的,咱们再等等”
外婆叹了声气,又把玉米饼子热了第二遍。
终于,木板门推开的声音传来,从昏沉的夜色里走出来一个人影,还斜挎着一个布袋子。
栖迟听见声音从屋里很快跑出来,借着灯光,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季子遇,“季子遇,你回来了?”
“你……去哪了?”
语气里满是担心,还带着一点不安跟害怕。
屋内,季子遇喝了一口软烂的玉米粥,从一旁拿过布袋子,里面掏出来几张纸票,零零散散的,有一块的也有五毛的,一股脑把钱都塞进了外婆手里。
他抿起唇笑,眉毛上落了很多细小的灰尘,却笑的那么纯粹而开心,
“外婆,我今天去了一个木材加工厂,挺好的,也不算很累,以后我做工得来的钱都给你”
攥在手里的钱火烧似的烫,烫的皮肤火辣辣的疼,她也没去数到底多少钱,灯光下,季子遇的那张脸其实显得很青涩,脸上鬓角处还残存着一些木屑,显得整个人灰蒙蒙的,像一只潦草而无家可归的小狗。
手掌上还有一道狭长的伤口。
“手怎么了?”,老人眼尖地看到了掌心一道竖长的血痕。
“哦,没事的”,季子遇把手往后背
“就是一块抬木头的时候,不小心剌了一下”
他又笑,尾音里藏着一点儿自豪,暗黄灯光下的眼睛也很亮,“厂里的老师傅都夸我个子长得高,干活有力气!”
“但厂长也说了,说我不到十八岁,雇佣童工是犯法的,说厂里担着风险,工资得少一些”
音量越来越小,一下子没了底气。
“但我可以多干”
外婆别开眼,不忍心再听下去,站起身慢慢扶着墙走了出去。
寒冬腊月里,有什么在悄悄破碎,像湖面上的冰裂开之后,发现底下藏着的还是永远没有尽头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