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在外婆再三的强调下，季子遇还是只舀了那么一点点热水倒进了锅里，然后继续洗洗刷刷。
却在打扫灶台的时候，发现柴火堆地下压着一张揉的皱巴巴纸。
他将手在围裙上随便擦了几下，从底下抽出那张纸。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黑体字
【临川市第三人民医院诊断证明】
视线再往下扫，
【确诊结果：癌症晚期】
很多年以后，季子遇都记得那时的感觉，心慌，手抖，胸闷，好像所有的气血一下子聚集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来气。
啪嗒一声，碟碗掉落在地的声音很清脆，引得外婆的一声喊叫。
“子遇啊，是不是碗碎了呀，伤到没有啊”，说着就要起身来看。
季子遇手忙脚乱地将那张纸胡乱揉成一团，放在了自己口袋里，然后又掀起围裙一角重重的擦过眼睛，强撑着笑意说，“没事的，外婆，不小心拿掉了，我己经把碎片扫起来了”
“哦哦好，放那别动啊，等会儿外婆扔出去”
厨房里又恢复了安静，但一墙之隔却传来外婆的笑声，很悦耳，很动听。
听着听着季子遇就落了泪。
他紧紧抓着那一张薄薄的纸，泪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胃癌晚期，胃癌晚期，季子遇脑海里反反复复飘过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只能尽力压抑着哭声。
过了一会儿，栖迟过来了
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他摇摇头说没有。
本能的，栖迟觉得眼前的人有些不对劲。
于是凑近了要看清他。
但她进一步，季子遇退一步，到最后退到墙边的时候，季子遇实在无路可退。
只能别开脸，不去看她。
因为他还没想好到底该跟栖迟怎么说这件事。
“季子遇，你眼睛怎么这么红，你不会哭鼻子了吧”
“哪有，就是刚刚眼睛不小心进了个虫子”
栖迟踮着脚左看看右看看，她很确定，季子遇就是哭了，“你骗人，现在这个季节哪里有虫子，你撒谎，也高明一些好不好？”
“哎，你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我看看”
季子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把拳握得更紧了，“没什么，走了，你不是嚷嚷着困吗，现在还不去睡觉吗？”
说完，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哼，不给我看，我还不想看呢”
她看着那人的背影，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心里说不上来的烦闷，咔嚓，把灯一拉，
又跟外婆说，“外婆，我困了，先去睡觉了，您别再那么晚才睡了好不好？”
“知道，你睡你的，我把这个缝好就去睡了”
“那好吧，那我先进去睡了”
栖迟说要睡觉的时候，目光落了几分在他身上，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偏偏那个时候，季子遇正在往炉子里添碳，确保这样炭火能烧的更久一些，连头也没抬一下。
而外婆正在那件衣服上添着补丁。
正所谓老人言，补丁盖补丁，缝缝补补又三年。
“子遇啊，你怎么还不去睡觉呀？”，老人拿着针尖儿的手穿过一层又一层麻布。
他放下钳子，搬来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外婆身边，还嫌不够似的，又凑近了一些，嗓音闷闷的，“我再陪您一会儿”
“哎呀，不用了，你在这又帮不了我什么忙，今天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快去睡吧”
外婆嘴上这么说，但手中的那根像头发丝一样的细线始终穿不过那根窄窄的针。
季子遇从她手里拿过，“外婆，谁说我帮不了你，你看这不是帮上了吗”
然后那根线就很顺畅的从针眼里穿过。
“也是到了这一天了，外婆呀，老了”，老人笑笑，仿佛有些无奈，但又不得不顺从。
语气并没有那么悲伤，反而多了几分坦然，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样。
但声音落到季子遇耳朵里，却听着有些难过，但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太弱小。
考虑很久，他终于还是从裤兜里翻出那张早就己经发皱的纸条。
外婆看到他红肿的眼睛，又看看那张纸条，心中顿时了然。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抬手揉了揉季子遇的头，“你都知道啦？可能是外婆今天忘记拿起来了，外婆还想着再瞒着你一阵呢，没想到你呀，还是太聪明了”
他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老人的双膝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明天……明天，我们就去城里……去找……最好的大夫”
声音一抽一抽，眼泪像落在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雨。
“子遇啊，你忘记外婆是什么啦？外婆自己就是医生，自己很清楚的”
“不行，不行的，外婆，明天我们就去，一定会有办法的”
“子遇，你起来，你听外婆跟你说”
老人将他拉起来，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着眼泪，越擦，越擦不干净。
“子遇，是人都会有这一遭的，没有人能逃避，更何况，这个病没法治，治了也是浪费钱”
“外婆，那我不上学了，我出去打工，外婆咱去治……”
他几乎要跪在了地上，恳求着外婆，“不要放弃治疗……”
“傻孩子，你说什么呢，怎么能不读书呢，你忘了你答应外婆的，说要好好学习，考上一所好大学的”
“可是，外婆，我不能没有你，栖迟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也不会让您放弃治疗的”
“所以，一定不能让她知道”，外婆的语气忽然变得很严肃。
“子遇啊，生老病死都是人不能左右的，我们能做到就是去顺应它，然后珍惜生活的每一天，你知道的，外婆没什么本事，一辈子也就窝在了景溪镇，可是你跟迟迟不一样，你们最终都要而且一定会走出去，想要走出去就一定得舍下什么，包括外婆……”
她轻轻拍着季子遇的脊背，教会他如何平静地面对死亡，“外婆知道你的心思重，身上背负的东西更重，你未来会面临很多困难和挫折，所以才更要坚强一些，而只有读更多的书，见更多的人和更广阔的世界，你自己也才会成为更好的人，千万不要随便说什么不读书，去打工之类的话，傻孩子，读书是你看世界的路啊”
听着的人低下了头，哭声不止，看黑漆漆的地面被洇湿，泪水烙下一个又一个痕迹。
外婆仍旧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很温柔，宛如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被抛弃到这里，浑身是伤，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夜半因为疼痛而惊醒时，也是这样的一双手，这样的一个声音，这样的一个动作，手掌轻轻抚过他的头，然后说，不怕不怕，伤好了就不疼了。
是的，伤好了就不疼了，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可季子遇想，
但那些伤总有一天还会再次复发呀，你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也不能当它不存在……
所以，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