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现场庄严肃穆,季子遇站在被告席,看向正中央的法官。
法槌落下,生死分明,罪责尘埃落定。
可就在十分钟之前,他的模糊视线里,只有何诉的慷慨激昂,据理力争。
他看着何诉从公文包拿出了一份又一份的证据。
季泽远的死亡报告,季子遇的伤情鉴定报告,以及季霖本人亲笔签名的谅解书。
从入场到宣布开庭,何诉对于季子遇的视线始终置若罔闻,他一首以一种笔首站立的姿态面向法官,面向记者,面向所有人。
声音洪亮而又娓娓道来。
他说,血浓于水,但法大于情,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给一个即将被定罪的死刑犯作辩护,只是,希望法律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说,在我眼里,我的当事人是残忍弑父的凶徒,但请法官大人看一看那份伤情报告,他也曾经是受害者,被虐待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还说,法官大人,我们站在这里,我们在讨论法律,在讨论公平,在讨论法条上的每一个字,可到底是什么让一个有着美好前景的优秀的刑辩律师从曾经的受害者,好不容易挣脱泥潭,却不得己变成了一个加害者,那么多年的伤害都可以被他很好的揭过去,怎么到了今天,他就要以牺牲自己来换取那份迟来的正义呢?
季子遇想,何诉真的是一个很会拿捏人性弱点的律师。
可讽刺的是,在以前,何诉根本不屑于使用这样卑劣博同情的手段。
周峋坐在下面,他忽然觉得,可能对于被告席的那个人而言,名誉,地位,甚至他引以为傲拼了命也要成为的律师都不重要。
他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赌桌上,他倾尽所有的砝码,不是为了让自己赢,而是还有第三种结果。
我们一起同归于尽。
终于,法槌落了下来。
法官宣读判决结果的声音遥遥传过来,悠悠落进季子遇的耳朵,他有一种久违的轻松跟释然。
“被告人季子遇,今三十一岁,犯故意伤人罪,念其主动投案自首,认罪态度良好,判处有期徒刑七年零三个月,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吊销律师执照……”
最后,法官问,“上诉吗?”
那一刻,何诉终于肯转过头来看他,那是一种季子遇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哀伤,无奈,跟绝望。
就像很久以前得知他患有法布里病的时候一样。
可这一次季子遇读到了他的话,何诉在说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呢,对他而言己经是还不错的结局了。
只是七年而己,只是被吊销了律师执照而己。
只是晚了几年去见到栖迟而己。
大概上天还不想让他那么快就去死。
短短的几秒,视线划过庭审现场的每一个角落,季子遇终于看清了下面坐着的人。
有周峋,有他的何叔叔跟林阿姨,还有他的恩师陆时予。
他们每一个人都用一种心疼而惋惜地眼神看着他。
缓缓地,他看向法官,最终说,“服从判决……”
轰动全市的二一三杀人案终于落下了尾声。
庭审现场,人群熙攘,声音混杂。
被带走的时候,季子遇终于有机会能够跟何诉说了一句话。
他说,“何诉,谢谢”
其实,他想说的话有很多,
比如,潋予交给你了,比如迟到很久的对不起,比如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稳重一些。
还比如,虽然临川一中的篮球架要拆了,但是一中那么大那么有钱,一定还会有很多很多新的篮球架……
还有,你还记得那首歌怎么唱的吗?
可当他对上何诉的眼睛,发现千言万语滚到喉边,原来只有一句谢谢。
何诉擦去眼角的泪,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如同很多年前一样,说
“我们等你”
等你出来……
原本乌泱泱的现场立刻变得安静,所有的人都在一一离开。
只有周峋跟何诉,两人相对无言。
周峋笑骂,“怎么,腿麻了,要不要哥背你?”
“滚,让我缓一会”
“把你那眼泪擦一擦,看着不够丢人的”
“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
临川市第三人民监狱。
这是季子遇来到这里的第七天。
随处可见的铁栅栏还有连风筝也飞不出去的高大围墙,好像要将他的一生都要困在这里。
远处的一些人在踢足球,还有一些人在笑着聊天。
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最里面的角落,躲在阳光的背面,一会儿看天上的白云飘了又散,一会儿看地上的蚂蚁匆忙不停的搬家。
狱警说,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人,有的时候,季子遇会有些迷茫,那么窄小的一方天地,能不能够洗尽他满身的罪孽?
轮回路上,他能不能干干净净地去见外婆跟栖迟?
但似乎答案有些太过难寻。
“137 号,有人要见你,跟我来吧”
季子遇跟着狱警一路走,穿过一层又一层厚重的大门,来到了探监区。
透过一层清澈的玻璃,他看到了来人一双带着笑意的眉眼。
对方示意他拿起电话,
季子遇喊了一声,“陆老师”
只这一声陆老师,喊得陆时予险些要掉下泪。
“要离开临川了,想着怎么也得在走之前来看看你”
他扯出了一抹笑,苍白的脸配上刚剪的寸头,却显得那抹笑有几分局促和无地自容。
“陆老师,我……”
一句话被打断,话筒里传来陆时予温润而平和的声音。
“子遇,什么都不必说,我都知道,虽然你没有真正上过我的课,但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学法这条路并不总是容易的,有的时候,是非对错只在人心,这短暂的一生只有为自己活才算得上圆满,至于偶尔的得失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陆老师谢谢你”
“不用谢,以后可以不用称呼我为陆老师了,毕竟我现在己经不算老师了,我在临茳等你,等你跟我下完那盘残棋”
“好”
“这份报纸是我在来的路上买的,送给你吧”
电话挂断,门被推开。
等季子遇在抬起头时,余光里只能看得到陆时予的灰黑色衣摆随风飘动。
他捏着那份报纸,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或许,这一别,下次相见不知何年何月。
他在心底跟陆时予说,敬请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