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一声呼唤,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抬起手背很没出息地抹了一把眼泪,那双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有些湿漉漉的,但又很亮。
里面盛满了希望,就好像是有人在一点一点地去找回曾经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季子遇。
栖迟捧着脑袋无情地嘲笑他,“不会吧,你还真的那么感动啊?”
季子遇点点头,承认地坦荡,眼睛因为笑而眯成了一道缝,眉梢透露出一股得意与张扬,“当然,这是我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
”以后你每一年的生日,我跟外婆都陪你过“,说完,栖迟还很豪情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反悔。
外婆在一旁附和,嗓音温柔,“迟迟说得对”
元旦,学校给初一初二放了三天假,但季子遇只有一天。
所以当栖迟顶着一头乱糟糟地头发从屋里起来时,外婆正在清扫院子里的雪,毛球倒是玩得不亦乐乎,西只爪子放肆地在雪地上踩,留下一个又一个梅花印。
她抱起毛球肥嘟嘟地身子,一只手拍了一下小猫的脑袋,将毛发上的雪都抖了个干净,懒洋洋地问,”外婆,季子遇什么时候走的?“
”很早就走了,天擦亮的时候,说是路上雪没化,不好走,得起早一些“
“哦”
栖迟将毛球撒开,转身回屋里洗脸,吃了块红薯,开始写作业。
临到中午的时候,她才写完了一张数学卷子和一张语文卷子。
眼神一转,她看到外婆正在缝补着一件衣服,那是季子遇的棉袄,胸前破了一个口子,首往里进风,偏偏他还强撑着不说,首到外婆发现他的手很冰,才看到那一个很小的口子,又生气又心疼,嘴里不住地骂着他傻。
栖迟收起作业书本,拿来了自己的画笔,和一小块素描纸。
乡下地方,唯一的一家小卖部只卖一些维持平常生活的必需品,像什么大米啦,白糖啦,馒头啦,很少有卖素描纸的。
用这里的人的话来说,这画画啊都是高端的人学的,是有钱人的潇洒,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这些人每天挣扎在温饱线上,谁还有心思去弄那些个艺术?
唯独外婆看得透,每次小卖部老板去城里进货时,外婆总会多给一些钱让他捎一本素描本回来,笑着说,自家孩子就这一个爱好,怎么着也得满足一下不是?
一个袋子里只装着十张素描纸,而小卖部老板娘一个半月才去城里进货一次,于是,栖迟只能省着用,一张纸,恨不得折叠再折叠,拆成十六份。
她珍惜外婆的心意,外婆也在尽力成全自己的梦想。
她的梦想是,中央美院,即使那只是梦和想,但是她愿意为了这个目标而竭尽所能,哪怕可能真的无法实现。
手中握着一根铅笔,她看着外婆专注缝补衣服的眉眼,开始动笔,一笔一划,在纸上留下沟壑丛生但又遍布笑意的容颜。
忽而,栖迟的目光牢牢锁住一个地方。
外婆在穿线,但是针孔很小,她费了很大力气却怎么穿都穿不过去,眼睛距离针线只有几厘米,那只拿着线的手,时不时地发抖。
她看到这一幕,鼻子不禁一酸,看着外婆的白发和布满皱纹的手背,一度要落下泪来。
她怎么能忘记呢,外婆是会老的,而她是要长大的。
强装着笑了一声,自认语气轻快,她跑到外婆身边,说,“外婆,我来帮你”
而后蹲下身,拿过老人手中的针和线,然后一根细细的线从狭小的孔中缓缓穿过。
外婆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迟迟真厉害,是外婆老喽!”
“外婆您瞎说,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老人抬头看着房梁上筑窝抱巢的小燕子,很轻地说了一句,“是人就都会老的”
栖迟不愿意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新的一年,这是2006年,一切都会更好。
她抱着外婆的胳膊,脑袋在外婆的手臂上来回地乱蹭,“外婆,我们今晚吃什么?”
外婆转过头来,捏了一把她的脸,笑着问,“你想吃什么?”
栖迟歪着头想了一下,想起来有个人说想要喝南瓜粥,“外婆,我们喝南瓜粥吧,然后外婆您做酥酥地葱油烧饼”
“好!”
下午三点,栖迟帮着外婆在一旁打下手,洗了葱,然后又将它切好。
外婆在和着面团,然后擀成了一个圆圆的大饼的形状,往里面加了葱,食盐,又裹成一团,重新开始擀。
栖迟生起了火,看着外婆往锅里倒着亮噌噌地油,然后将那块大的有些过分但又刚好能够与地锅的圆弧契合的饼摊在了底面,随时翻着面,以便煎地每一面都焦黄酥脆。
还不忘让栖迟注意火候。
南瓜香甜的气味从另一口锅传来,外婆拿起勺子在里面搅了一下,软烂的南瓜混着大米勾出一道道金亮的丝,又从柜子里拿出了只有过年才能吃的白糖,撒了一点。
“好香啊”
栖迟伸长脖子嗅了一口,满意地发表自己的想法。
“小馋猫”
外婆把勺子放下,又问,“饿啦?”
栖迟用力点点头,下意识地盯着酥饼舔了一下嘴唇,仿佛下一秒就会流出口水
“再等一会,等阿遇回来”
她委屈地撇撇嘴,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很无奈地道,“好吧,在委屈你一会儿吧”
外婆被她这副样子逗得合不拢嘴。
酥饼出锅的时候,正逢季子遇推开门走了进来,肩膀上还落着雪。
“外婆,我回来啦”,他把书包放下抖了抖身上的雪。
“哎,好孩子,快去洗手,马上就吃饭了”
栖迟跟着季子遇进了他的小屋,替他打掉了头发上没来得及弄掉的雪花。
看着他冻得通红的鼻梁,忍不住问,“冷吗?”
季子遇弯着嘴角浅浅笑了一声,搓搓手指,往掌心不断哈着热气,“不冷”
栖迟想,乡下没有暖气,更没有空调,比不上季子遇从前的那个优渥的家,甚至因为穷,她和外婆都很少生炉子,因为煤球有些贵,所以每年冬天,她都是硬生生地挨过去的,挨了那么几年,也觉得习惯了。
但是,季子遇却是第一次经历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严冬。
她弯腰摸了一下季子遇的床褥,很硬,很凉,也很薄。
“你晚上睡觉,能暖热被窝吗?”
那边的人正在整理今天的数学错题,他兀自低头应了一句,“还好,忍忍就过去了”
栖迟看着一盏灯下,少年专注认真的眉眼,手背上生出了几个冻疮,握着笔的手指都在摇晃,却还是沙沙写着字。
萌生了这样一种想法,她想问,季子遇后不后悔,放着优越的生活不过,却要遭受这样的苦。
她不知道季子遇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那样一个人,只是外婆告诉她,因为季子遇不喜欢那里的生活,所以逃了出来,逃到了这里,恰好被外婆收留。
而她也理所应当地信了外婆的这份说辞。
但此刻,她却问,“季子遇,你有没有想过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