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局里没有了哭声。
也没有了交谈。
只有两种声音。
一种,是机床永不停歇的嗡鸣。
另一种,是上百把钢锉摩擦废铁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啦”声。
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张铁山己经感觉不到自己双手的存在。
那双手,曾经能感知千锤百炼后铁料最细微的变化,如今,只剩下被钢锉磨破后,血肉模糊的痛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块被夹钳固定住的废铁。
旁边,放着王三水留下的那个范本。
再旁边,是一碗只动了一半的白米饭。
那碗饭,己经冷了,但上面的几片腊肉,依旧散发着的油光。
没人敢去碰剩下的饭。
因为在他们身后的墙角,放着一个木桶。
每当有人锉废了一块铁料,一个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就会走上前,从那人的饭碗里,用铁勺舀出一勺米,扔进那个木桶里。
那个木桶,装着他们的失败,也装着他们即将到来的饥饿。
这比任何鞭子都管用。
“爹……”
张铁山的儿子,张小乙,颤抖着将自己刚刚锉好的一块零件递了过来。
他的手指头,被磨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隐约能看到下面的红肉。
张铁山没有接。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己经快要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看了儿子一眼。
然后,他缓缓拿起王三水留下的那个范本,和自己刚刚锉出来,自认为最接近完美的一块,递给了儿子。
“自己看。”
张小乙哆哆嗦嗦地接过两块冰冷的金属。
他把它们合在一起。
严丝合缝。
他不敢相信,又翻过来,再次合上。
依旧严丝合缝!
他激动地抬起头,想说什么。
张铁山却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那块光滑的石板。
张小乙明白了。
他将两块零件,并排放在石板上。
在烛光下,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缝隙,出现在两块零件的底部。
王三水的范本,像一个骄傲的将军,稳稳地贴在石板上。
而张铁山的那块,却有一个角,微微。
只了头发丝那么细的一点。
但就是这一点,让它成了一件废品。
张小乙的脸上,刚刚浮现的喜悦,瞬间凝固,然后崩塌。
“咣当。”
一个老匠人手里的钢锉掉在地上,他整个人瘫倒在地,双眼翻白,口吐白沫。
他抽搐着,昏了过去。
太累了。
也太绝望了。
没人去扶他。
那个锦衣卫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从他的碗里,舀走了一大勺米。
张铁山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把自己那块“废品”,扔进了废料堆。
然后,拿起一块新的废铁。
继续锉。
……
第二天。
兵器局里的人,少了三分之一。
不是跑了,是不堪重负,全都累垮了。
剩下的人,也己经不形,一个个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但他们的手,却变得异常的稳。
他们的眼神,也变得异常的专注。
那种专注里,没有了对技艺的追求,只剩下一种机械的,麻木的精准。
“吱啦——”
张铁山停下了手。
他将自己锉好的第不知道多少块零件,和范本,一起放在了石板上。
这一次,没有缝隙。
两块形状完全一样的金属,像一对孪生兄弟,安静地躺在那里。
张铁山没有激动。
他只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那个昏倒后又醒来,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空了一半饭碗的老匠人面前。
他把自己那块完美的零件,和范本,一起递给了他。
“照着这个,做。”
老匠人看着那两块零件,浑浊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光。
“再找十个人,你们什么都别管。”张铁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就给我锉出这个形状。不要管尺寸,不要管光洁,只要形状对!”
他又指向另一拨人。
“你们,负责把他们做好的粗胚,给我磨小一圈。用最细的砂石磨!”
最后,他看着自己的儿子。
“小乙,你带几个人,把磨好的零件,用这块石板,给我校对。差一丝一毫,都扔回炉子里去!”
兵器局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铁山,这个守着师徒传承一辈子的老顽固,亲手将他信奉了一辈子的规矩,砸了个粉碎。
他用最笨,也最快的法子,把所有匠人,变成了一台巨大机器上的零件。
……
第三天,黎明。
当最后一根蜡烛燃尽,第一缕晨光照进兵器局时。
王三水走了进来。
他身后,没有跟着抬饭的士兵。
整个兵器局,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站着,或者坐着,像一尊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他们的面前,堆着一堆小山似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零件。
张铁山走到王三水面前。
他伸出自己那双己经不能称之为手的东西,递上了一份清单。
“击锤,一千零二十一个。全部合格。”
“枪管,三百一十根。按您的图纸,在内壁刻上了线。但……我们不知道那有什么用。”
王三水没有接清单。
他走到那堆零件前,随手拿起一个击锤,又拿起一根枪管。
他没有检查。
他的手上,变戏法似的,多出了几个同样精巧的,匠人们从未见过的零件。
一个可以旋转的,带着六个孔洞的弹仓。
一个木制的,打磨光滑的握把。
一个扳机。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开始组装。
他的手指,灵活得不像人类。
一个个冰冷的零件,在他手中,被赋予了生命。
“咔。”
“咔哒。”
清脆的机括咬合声,是这三天以来,兵器局里唯一悦耳的声音。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一把造型奇特,通体闪烁着钢铁寒光的短火铳,出现在王三水的手中。
它比鸟铳小巧,比所有火器都精致。
它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却散发着让人心悸的杀气。
王三水掂了掂手里的武器。
他拉开击锤。
“咔哒。”
他扣动扳机,空弹仓飞速旋转了一下。
“咔哒。”
他很满意。
他转过身,看着张铁山,和那一双双熬得通红,却写满了紧张和期盼的眼睛。
“你们,救了你们自己的命。”
他从怀里,拿出六颗黄澄澄的,装着火药和弹丸的铜壳子弹。
他将子弹,一颗一颗,压进了弹仓。
“咔哒。”
他合上弹仓,举起了手里的武器。
他没有瞄准任何靶子。
他指向的,是兵器局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大门。
所有匠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王三水扣动了扳机。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