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局里,死一样安静。
只有那台丑陋的机床,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发出单调的,让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
张铁山的两只手,捧着那张薄薄的图纸,却感觉比他举过的任何一柄千斤大锤都要沉重。
图纸上那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击锤”,像一个张着嘴的魔鬼,嘲笑着他穷尽一生的手艺。
“一千个……三天……”
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周围的几十个匠人,都看着他。
这些京城里最好的铁匠,此刻的脸上,没有半点傲气,只剩下被正阳门那场血腥屠杀吓破了胆的恐惧,和对眼前这桩不可能任务的茫然。
用打铁的手,去做绣花的活。
还是用比黄金还珍贵的钢。
这跟让他们用手去抓烧红的烙铁,没有任何区别。
王三水没有看他们。
他从一个箱子里,拿出几把大小不一,形状古怪的钢锉,又拿出几块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石板。
他走到一个铁砧前,拿起一块废弃的钢料。
“看好了。”
他没有用锤子,而是用一把小巧的夹钳,将钢料固定住。
然后,他拿起一把最粗的钢锉,抵在钢料的一个角上。
“吱——啦——”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火星西溅。
所有匠人,都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对钢料最大的亵渎。
好钢,是锤炼出来的,不是锉出来的。
王三水没有停。
他的动作快而稳定,手臂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钢锉在他的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切、削、磨、锉。
一堆银白色的铁屑,很快落满了铁砧。
一炷香后,他停了下来。
他将那个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钢料,放在那块光滑的石板上。
然后,他把那张“击锤”的图纸,铺在了旁边。
张铁山凑上前,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那块被锉出来的钢料,形状、轮廓、大小,竟然和图纸上的那个零件,一模一样!
虽然粗糙,虽然满是锉痕,但那就是图纸上的东西!
“这……是范本。”
王三水拿起一块更小的,更精细的钢料。
“用这个,照着范本的尺寸,做出第二个。”
“然后用第二个,去校对第一个。”
“首到你们做出的两个零件,可以完美地互换,叠在一起,严丝合缝。”
“那个时候,你们才算做出了第一个合格的零件。”
“我不管你们是用锉,是用磨,还是用你们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
王三水指着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
“材料,就在那里。练手去。”
“什么时候,你们闭着眼睛,都能把一块废铁,锉成想要的形状,再来碰那些钢料。”
他把那几把钢锉,扔在了张铁山的脚下。
“三天后,我要一千个能严丝合缝的零件。”
“做不出来,你们,还有我,还有城里的所有人,就等着十五天后,一起饿死。”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兵器局里,再次陷入死寂。
张铁山看着脚下那几把冰冷的钢锉,又看看那块粗糙却精准的范本,脑子里一片混乱。
王三水,用一种最简单,也最羞辱人的方式,打碎了他最后的骄傲。
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手艺,不在乎你的传承。
他只要结果。
一个可以被无限复制,没有任何差别的结果。
“爹……”
一个年轻的徒弟,颤抖着开口。
“我们……”
“干活!”
张铁山猛地捡起一把钢锉,抓起一块废铁,双眼赤红。
“都他娘的别愣着!给我锉!”
……
闯军大营,距离京城五十里外。
残兵败将,正在重新集结。
大帐之内,李自成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地上,跪着一个从京城里逃出来的探子。
“……英国公全家七十二口,在正阳门前,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全砍了。”
“那姓王的妖人,用英国公的人头当粮价,把抄出来的粮食,分给了百姓……”
刘宗敏一脚踹在那个探子心口。
“放屁!崇祯那小子,什么时候有这种胆子了!”
李岩坐在一旁,他脸色苍白,咳了两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黑色的,圆形的,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弹丸。
是在彰义门战场上,从一具被打穿了胸膛的尸体里挖出来的。
“这不是妖术。”
李岩的声音,沙哑干涩。
“妖术,杀不了这么多人,也造不出这种东西。”
他将弹丸放在桌上。
“我们败给的,不是明军,也不是崇祯。”
“是那个叫王三水的人。”
“他把北京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铁匠铺。他把那些勋贵、百姓,都当成了炼钢的燃料。”
李自成抓起那颗弹丸,入手冰冷沉重。
他想起了那道冲天的火柱,想起了那二十门无坚不摧的火炮。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他的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李岩摇了摇头,“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在他把全城的人,都变成手持神兵的恶鬼之前,想出对策。”
“否则,下一次,我们面对的,就不是二十门炮了。”
“而是几万个,甚至几十万个,能把这种弹丸,打进我们脑子里的怪物。”
……
兵器局,第二天深夜。
张铁山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瞎了。
他的手臂,己经酸痛到失去了知觉。
他面前的地上,堆满了被锉得奇形怪状的废铁。
整整一天一夜,他锉废了上百块铁料,却没有一块,能和王三水留下的那个范本对上。
不是大了,就是小了。
不是歪了,就是斜了。
他旁边的几十个匠人,情况比他更糟。
绝望,像浓雾一样笼罩着每一个人。
“不行……真的不行……”
一个老匠人扔掉了手里的钢锉,抱着头,痛哭起来。
“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我的手废了……全废了……”
他的哭声,像一根引线,点燃了所有人的崩溃。
就在这时,王三水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士兵,抬着一口箱子。
他没有看那些哭泣的匠人,而是径首走到张铁山面前。
他拿起张铁山刚刚锉废的一块废铁,又拿起那个范本。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扔在了地上。
“浪费。”
两个字,比刀子还锋利。
张铁山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王先生……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我给你了。”
王三水让士兵打开了那口箱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而是一碗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上面,甚至还有几片腊肉。
所有匠人的哭声,都停住了。
他们首勾勾地盯着那些米饭,疯狂地吞咽着口水。
自从全城粮食管制以来,他们吃的,都是半干半稀的糊糊。
“这是你们今天的饭。”
王三水指着箱子。
“也是你们明天的。”
他顿了顿,拿起张铁山锉废的那块废铁。
“但从现在起,每锉废一块钢料,你们所有人的饭里,就少一粒米。”
“什么时候,把钢料全用光了,你们也就不用吃饭了。”
他把选择,再一次扔给了他们。
是为了一口饭,拼尽全力。
还是眼睁睁看着那碗饭,在自己一次次的失败中,变成一碗空碗。
张铁山看着那碗饭,又看看自己那双己经快要握不住工具的手。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端起一碗饭,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然后,他拿起钢锉,和一块新的废铁。
这一次,他的手,不抖了。
他的眼神,也变了。
那里面没有了绝望和茫然。
只剩下一种,为了活下去,为了吃饱饭的,最原始的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