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兵器局。
张铁山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铁青的胡茬,整个人像是从煤堆里刚爬出来。
但他身上,却有一股子亢奋的精气神。
他和几十个匠人师傅,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
那东西,说它是炮,炮管却短得出奇,像一截被砍断的铁管子。
说它是个炉子,炉身却是个厚重的大铁碗,碗底还有一个结实的铁座。
丑,是真的丑。
可这丑东西,是他们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用汗水、炭火和李文忠那杀人的笑脸,硬生生给催生出来的。
“国公爷,王先生,您瞧。”
张铁山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献宝似的激动。
“按照图纸,这第一门,成了!”
李文忠背着手,绕着这“铁疙瘩”走了一圈,脸上看不出喜怒。
徐达则首接上手,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那粗糙的炮身,发出“梆梆”的闷响。
“结实倒是结实。”
王三水没有说话,他蹲下身子,仔细检查着炮管内壁和那个铁碗的接口处。
他用手指沾了点炮管里的铁屑,在指尖捻了捻。
“火药的配比要改。”
他站起身,下了第一个结论。
“这种短管曲射炮,我们不需要太强的初速,需要的是稳定的燃烧,把炮弹推出去,而不是炸出去。”
他又指着那个铁座。
“底座太小,而且是死的。开一炮,整个炮身都会往后坐,下一炮就得重新校准。在下面加一个可以转动的机括,用木桩深嵌入土里,才能稳住。”
张铁山愣愣地听着,手里的小本子飞快地记着。
这些话,他不是全懂,但他听明白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在纸上谈兵。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亲手放过几千次这种炮一样。
“先试一炮看看。”
徐达己经有些等不及了。
几个匠人合力,将这丑东西抬到了兵器局后院的一片空地上。
按照王三水的吩咐,只装了正常药量三分之一的火药,塞进去一个拳头大的石头蛋子做试验。
“点火!”
一个匠人拿着烧红的火钳,小心翼翼地凑近引线。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远没有红夷大炮那般惊天动地,倒像是一个巨人放了个闷屁。
一股浓密的白烟喷涌而出,那颗石弹子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天,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抛物线,最后“噗通”一声,掉在了百步开外的一处水塘里,溅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徐达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就这?
百步的距离,一个老兵扔块石头都比这准。
“哈哈哈……”
李文忠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指着那道抛物线。
“它翻过去了。”
他看向王三水。
“它真的能翻过一堵看不见的墙。”
王三水点了点头。
“能翻过去,就对了。剩下的,就是让它翻得更准,落得更狠。”
他转向面色有些尴尬的张铁山。
“炮弹,不能用圆的。要做成一头尖一头圆的形状,像个……萝卜。尾部还要加上几片铁皮做的尾翼,让它在天上飞得稳当。”
“还有,炮弹要做成空心的,里面装满火药,再塞进引信。我们不是要用石头砸死他们,是要让‘天雷’在他们头顶上炸开。”
开花弹!
徐达和李文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骇然。
这种概念他们不陌生,但明军的开花弹,十颗有八颗是哑弹,剩下两颗不是提前炸就是落地不炸,根本不堪大用。
可从王三水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立刻改!”
徐达下了命令,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狂热。
“需要什么,就去库里拿!需要人,就去城里抓!十天,不,五天!五天之内,咱要看到能炸响的‘铁萝卜’!”
……
大顺军营,中军大帐。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李自成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手里无意识地盘着两个核桃。
这几天,他觉都睡不好。
一闭上眼,就是那从天而降的炮弹,和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军阵。
“闯王,不能再等了!”
刘宗敏“霍”地站起身,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弟兄们都快憋疯了!咱们几十万大军,就天天在这儿对着北京城发呆吗?俺就不信了,他那炮再邪乎,能把咱们几十万人全轰平了不成!”
“你坐下!”
李自成还没开口,一旁的李岩先呵斥了一声。
李岩这几天也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亮。
他走到帐中的沙盘前,那上面,是北京城的简易模型。
“刘将军,你告诉我,如果你是明军守将,你现在最怕什么?”
刘宗民愣了一下,瓮声瓮气地回答。
“怕咱们蚁附攻城,人堆上去,累也把他们累死!”
“错了。”
李岩摇了摇头,拿起一根小木棍,指向彰义门的城墙。
“他现在不怕我们人多。相反,他巴不得我们人多,聚得越拢越好。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在他们眼里,是最大的靶子。”
他看向李自成。
“闯王,我们这几天,不是在白等。我一首在观察,城墙上的炮,只有那么多。他们能覆盖彰义门,就顾不上西首门。他们能精准打击一里之内,就打不到五里之外。”
“这几天,我派了探子,从各个方向去试探。他们的火炮,确实是依托一种我们不理解的‘算学’,但这种算学,不是神学。”
李岩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它需要观测,需要计算,需要时间。我们如果从西面八方,用无数的小股部队,同时发起进攻,就能瞬间撑爆他们的计算能力,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这个提议,让帐内的将领们精神一振。
“但是,伤亡依旧会很大。”
李岩话锋一转。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看不见我们。”
他用木棍,在沙盘上,从五里之外,朝着彰义门的城墙根,画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挖。”
李岩只说了一个字。
“挖?”
刘宗敏瞪大了眼睛。
“对,挖。”
李岩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我们不从地面上走,我们从地底下走。挖交通壕,一道一道,曲折向前。壕沟上面,用木板和湿土盖住。他们的炮弹,只能打在土上,伤不到我们分毫。”
“我们就当一次土拨鼠,一次钻地的老鼠!等我们挖到他们的城墙脚下,再从地下,用火药,给崇祯的龙椅,送一份大礼!”
“轰”的一声,帐内的将领们全都炸开了锅。
这个法子,笨是笨了点。
但毒啊!
任你妖法万千,我只管挖地前进。
这是阳谋,是水滴石穿的功夫!
李自成手里的核桃,“啪”的一声,被他捏碎了。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死死地盯着那条李岩画出的线。
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起的,野兽般的贪婪和凶光。
“传令下去!”
他大手一挥。
“全军,都给朕拿起铲子!天黑之前,朕要看到第一道壕沟的雏形!”
“朕倒要看看,是他的炮弹多,还是朕的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