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锈蚀的摇篮与无声的刻度（一）
熔炉城的心脏深处，空气像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一寸的锈蚀钢铁上。这里是“恒星熔炉”的残骸，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巨兽腹腔。
曾经沸腾着足以点燃星辰能量的核心区域，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和缓慢蔓延的污染。巨大的机械结构虬结扭曲，如同上古巨兽的遗骨，蒙着厚厚一层灰烬与一种奇异、带着病态微光的结晶残留物。
那些结晶像是伤口结出的硬痂，又像是侵入肌体的霉菌，在昏暗的、仅靠几盏濒死应急灯闪烁的微光里，幽幽地呼吸着。
林岩蜷缩在这片庞大废墟的一个角落。这里勉强算是个避风港，由几块向内塌陷的巨大装甲板叠成，形成一个低矮、压抑的三角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味道——铁锈的腥甜、绝缘材料烧焦后的苦涩、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首钻脑髓的金属腥气，那是晶尘特有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沙砾。
他面前摊开着一套工具。工具本身也带着岁月的刻痕，手柄被无数双手得光滑油润，金属部分则布满细微的划痕和锈点。
每一件——那柄沉甸甸的、棱角早己磨圆的老式扳手；那几把规格不同、却同样被珍视的螺丝刀；那副刻度虽有些模糊、但主体依旧坚固的游标卡尺；那柄小巧、锋利、寒光内敛的刮刀——都曾属于他的父亲。
这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有温度的遗产，远比那些冰冷的、能兑换几块劣质营养膏的信用点更珍贵。它们曾是父亲与世界对话的语言，是工程师的尊严。
林岩拿起一块沾满粘稠冷却油的破布，动作近乎虔诚。
他专注地擦拭着那把最大的活动扳手，指腹感受着金属冰凉的触感和手柄上熟悉无比的微小凹陷——那是父亲长期用力留下的印记。油污被一点点蹭掉，露出底下被岁月和汗水浸透的深色木质纹理。
他的动作稳定、细致，仿佛擦拭的不是工具，而是某种神圣的祭器。
只有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深处，在父亲曾战斗过的地方，他才能短暂地逃离熔炉城无处不在的压迫，才能触摸到一点点早己消散的旧日温度。
“嗡——”
头顶上方，一个嵌在扭曲管线间的、布满油污的喇叭毫无征兆地炸响。刺耳的电流嘶鸣后，一个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穿透死寂，开始循环播放：
“……熔炉城生存单元注意。重申‘高效生存守则’第3-7条：非授权时段，禁止在核心辐射残留区活动。
个体热值消耗与营养膏配给严格挂钩。资源回收贡献值低于阈值的单元，将进入低优先级序列。秩序部提醒：遵循规则，优化效率，是保障集体存续的唯一途径……”
那声音冰冷、平首，像一把精准的量尺，将所有人的苦难、挣扎、乃至生命本身，都分毫不差地切割、归类、量化。它在这片象征昔日荣光与毁灭的废墟里回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谬和残忍。
林岩擦拭扳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声音只是背景里恼人的管道渗漏声。
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手中的金属上，指尖感受着它的轮廓，试图从冰冷的钢铁里汲取一点点对抗外面那个冰冷世界的勇气。
他拿起那把小巧的刮刀，刀身靠近刀柄根部的位置，有一小块异常区域。
那不是污垢，而是金属本身蚀刻出的、如同蛛网般细密繁复的结晶纹路，深深嵌入基体，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内部有微弱光芒流转的幽蓝光泽。
这纹路，与这片废墟里那些致命的结晶残留如出一辙，是那场灾难留下的烙印。
他下意识地伸出食指，用指腹最敏感的皮肤，轻轻去那块纹路。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并非金属的坚硬，而是一种诡异的、难以名状的……粘滞感？仿佛那纹路是活的，带着微弱的吸力。
嗡鸣的广播声骤然远去。
一股冰冷、尖锐的剧痛毫无预兆地、粗暴地撕裂了他的意识！
眼前不再是昏暗的废墟，而是被一片纯粹、刺目、足以烧穿视网膜的惨白光芒彻底吞噬！
那光没有温度，只有毁灭的纯粹。白光中，无数人影在剧烈地扭曲、变形。
他听到了，无比清晰，那绝非幻象——是晶体在血肉内部疯狂滋长、膨胀，最终撑破皮肤、肌肉、骨骼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密集的碎裂声！噼啪！咔嚓！嘎嘣！像无数脆弱的玻璃器皿在同一瞬间被碾碎！
声音尖锐地刺入他的大脑深处，带来真实的、生理性的剧痛。
在这片毁灭的白光与碎裂交响曲的核心，一张脸孔瞬间定格、放大、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那是父亲的脸！曾经温和、带着工程师专注神情的脸庞，此刻被极致的惊骇扭曲。
皮肤、肌肉、眼球，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种半透明的、棱角分明的物质取代。
那物质疯狂增殖，从内部撑开他的皮囊。
父亲张着嘴，似乎想呼喊什么，但声带在第一个音节成形前就己晶化、崩碎。
那张凝固着永恒惊骇与绝望的晶化脸庞，成为白光世界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地标。那空洞的晶化眼窝，正死死地“盯”着他！
“呃——！”
林岩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被扼住般的抽气。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脊椎重重撞在背后冰冷、布满锈粒的金属残骸上，发出一声闷响。
手中的刮刀再也握不住，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然后当啷一声，掉落在布满金属碎屑和厚厚灰尘的地面上。
声音并不大，但在广播循环播放的间隙，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那声金属撞击的回响却显得异常空洞、刺耳，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余韵。
它清晰地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然后又被那冰冷、毫无感情的广播声无情地覆盖、吞噬：
“……个体热值消耗与营养膏配给严格挂钩……”
林岩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神经，带来阵阵尖锐的幻痛，仿佛有细小的晶体碎片在血管里游走、切割。
额头上瞬间沁出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和晶尘的腥气，灼烧着气管，每一次呼气都像是在排出体内的寒气。肺部像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抽动声。
他死死地低下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移开地钉在地上那把小小的刮刀上。
刀柄朝上，那块带有诡异结晶纹路的位置恰好被压在下面，隐入阴影。
但刚才指尖触碰时的冰冷粘滞感，父亲那张被永恒定格在惊骇中的晶化脸庞，还有那密集得令人发疯的碎裂声……一切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地烙印在神经末梢，残留的剧痛仍在身体里游走。
广播依旧在响，冰冷地丈量着生存的代价。
“……遵循规则，优化效率……”
恐惧并未散去，像冰冷的潮水，浸透了他的骨髓。但在这冻结灵魂的恐惧深处，一个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如同废墟深处埋藏的钢铁，正缓慢而顽强地破土而出。
那是对这循环播放的冰冷规则的憎恨，是对那场被秩序部轻描淡写定义为“规则风暴”事故的刻骨疑问。
父亲最后凝固的眼神，那惊骇背后，是否藏着某种未曾言说的真相？关于那次事故的源头？关于这些无处不在的、如同诅咒般的结晶？
父亲生前似乎曾试图告诉他什么，在某个疲惫的夜晚，在酒精和绝望的麻痹下，他含糊地提过只言片语。但那时林岩太小，只记得父亲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
现在，那些被岁月模糊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撕裂灵魂的幻痛，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开始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疯狂翻腾、噬咬。
他蜷缩在冰冷的废墟角落，大口喘息的嘶嘶声与广播循环的冰冷刻度声交织在一起，在这片被遗弃的熔炉核心，谱写着最绝望的安魂曲。而那把躺在地上的刮刀，静静地躺在灰烬里，幽蓝的结晶纹路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沉默的、来自地狱的邀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