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的冷汗混着血水，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
朱大榜那几乎扭曲变形的肥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如同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惨烈的搏杀。
最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到极致的笑容，如同毒蛇般缓缓爬上他的嘴角。
他仿佛瞬间剥去了绝望老父的皮囊，换上了那个在商海沉浮中磨砺出的、狡诈狠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朱大员外的面具。
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匕首，闪烁着市侩商贾在生死赌局中才会显露的、孤狼般的精光，以及一丝…同归于尽的疯狂。
“慌？慌顶个屁用！天塌了，也得想法子顶着！既然那梁山猛虎和石清恶狼，都把我朱家当成了嘴边的一块肥肉，都想着啃上一口，嚼得骨头渣都不剩…”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烂泥般的儿子。
他背起双手，忍着肩胛骨钻心的剧痛，在满地狼藉、布满尖锐碎片的狭小空间里，如同受伤的猛兽般踱起步来。
沉重的脚步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刺耳的“咯吱”声和“咔嚓”声——那是他沾满泥污的厚底官靴，无情地碾碎着地上名贵的琉璃和瓷片。
每一步，都像踩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尖上，留下更深的血痕。
一边是占据八百里水泊、来去如风、手段莫测、宛如水中蛟龙的梁山猛虎…
一边是披着官家虎皮、吃人不吐骨头、贪婪如饕餮、盘踞寿张的石清恶狼…
朱大榜那被肥肉包裹的脑子，此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如同一个浸透了血泪的精铁算盘，在废墟般的绝望上，噼啪作响地拨打着每一丝可能存在的、带着剧毒的生路。
石清？这头红了眼的疯狗！ 贪得无厌，敲骨吸髓！今日能用刀架在脖子上逼我献出“七成”家产，明日就能寻个“通匪余孽”、“勾结残党”的由头，将朱家连根拔起，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他背后虽有官身，可在这寿张县天高皇帝远的鬼地方，在石清这条只想吃肉的疯狗面前，族叔朱勔的名头？哼！不过是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吓不住这被血腥和贪婪冲昏了头的豺狼！此路不通，唯有死局！
梁山？王伦那厮…
朱大榜眼前清晰地浮现出王伦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人心鬼蜮的眼睛，那眼神中并无寻常贼寇的暴戾，反而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与掌控。
还有杜迁、宋万两个女婿，虽为草莽，却重然诺、行事颇有章法，抢掠朱家庄时，竟当真未伤一个朱家首系性命，甚至…他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屈辱又带着一丝荒诞庆幸的滋味——他想起了那两个被迫“嫁”上山、如今却成了“压寨夫人”的女儿。
虽是贼寇，却有一股…龙蛇起陆、不甘蛰伏的气象！绝非寻常打家劫舍、目光短浅的毛贼可比！
石清是铁了心要吸干朱家最后一滴血，然后弃尸荒野！
梁山…这头险恶的猛虎，反倒可能成为一线绝处逢生的、渺茫却唯一的生机！
这个清晰无比、带着灭族风险却也蕴含着唯一生机的念头，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猛地钻入朱大榜的脑海！
让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肥肉如波浪般抖动！
但与此同时，一股被逼到绝境、近乎疯狂的狠厉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回光返照的烈焰，“腾”地一下点燃了他浑浊的双眼！那对眸子在昏暗的内室中，亮得如同两簇幽幽的鬼火！
“不成！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
他猛地停下焦躁的踱步，脚下狠狠碾过一块最大的琉璃屏风残片，发出刺耳欲聋的“咔嚓”声！
仿佛踩碎了最后一丝幻想。
坐等这两虎相争？我朱家就是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石清这头豺狼，性子性子比砒霜还毒，比火还急！怕是等不到梁山动手，就要先把我朱家嚼碎了，连骨头渣子都吞下肚去！
王伦那头猛虎，虽险…险如刀尖舔血，万丈深渊走钢丝…却还有一条路可走！
况且…俺这双老眼阅人无数，那王伦的气象…绝非池中之物！
宋万、杜迁又是俺的亲女婿！这…这就是老天爷瞎了眼，给朱家留下的最后一线生机！
俺得…当机立断！不，是立刻！马上！豁出这条老命和朱家九族的性命，去搏这一线生机！！
他眼中最后那一丝属于普通乡绅的犹豫、恐惧、对“王法”的敬畏，彻底被一种赌徒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甚至是九族性命的疯狂狠厉所取代！
富贵险中求？不，这是向死求生！赢了，或许能保住朱家一点残根断茎；输了，便是阖族尽灭，死无葬身之地！但坐等石清？十死无生！搏梁山？九死一生！他选那“一生”！
他猛地俯身，像一头嗅到血腥的秃鹫，一把将还瘫在地上、兀自发懵颤抖的朱有才硬生生揪了起来！
粗糙如砂砾的手指，如同烧红的铁钳般死死掐进儿子胳膊的嫩肉里，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剧烈的疼痛让朱有才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听着！蠢材！想活命！想保住你娘！保住你姐姐！保住朱家这点还没被啃光的骨头渣子！就给老子竖起耳朵！按老子说的做！一个字！一个字都不许错！
错一个字，漏一丝风，咱爷俩，你娘，你姐姐，朱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全他妈得下阴曹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他不由分说，像拖一条待宰的猪猡般，将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的朱有才粗暴地拽到墙角最阴暗、堆满杂物和蛛网的角落，用自己肥胖的身躯死死挡住任何可能存在的窥视缝隙。
然后，凑到儿子那沾满血污和鼻涕的耳边，用气若游丝却又清晰得如同钢针扎入骨髓的声音，急速而冰冷地吩咐，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和绝望。
“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子爬起来！去寻庄子里！现在！立刻！去找！找一个最机灵、腿脚最快、嘴巴比焊死的铁锁还严实、对咱朱家死心塌地、能把秘密带进棺材里也绝不吐半个字的年轻后生！要那种爹娘老子都在庄子里，根子扎得死死的！明白了没有？！”
“找到人！立刻带他来见我！不！不行！太慢！你亲自去！去库房最里间！撬开西北墙角第三块青砖下的暗格！里面有个铁梨木的匣子！钥匙…钥匙在老子贴肉的亵衣暗袋里！”
朱大榜眼中闪过极致的心疼肉痛，仿佛被活生生剜去心头肉，但瞬间被更深的、孤注一掷的狠厉覆盖。
“…匣子里，是那对赤金嵌七宝的龙凤呈祥镯！还有…还有那块祖传的、能当传家宝的羊脂白玉螭龙佩！这是信物！是买命钱！是投靠梁山的‘门包’！比你的狗命值钱万倍！！”
朱大榜的气息因为巨大的付出和紧张而变得异常急促，他死死盯着儿子惊恐放大的瞳孔。
“告诉那后生！给他备最好的快船！船底抹油！桨橹包布！趁今夜乌云蔽月，水雾弥漫，给老子豁出命去！绕开官军的所有明哨暗桩！水鬼潜水也得给老子潜过去！首奔梁山泊金沙滩！到了水泊，想尽一切办法！求见专管西方消息、耳聪目明的旱地忽律朱贵头领！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