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榜的声音因为孤注一掷而颤抖，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清晰。
“就说他朱大榜，朱家庄的老狗，愿做梁山大军的内应！在临湖集码头留下接应暗号！”
“只求…只求梁山好汉，看在我那两个苦命女儿玉娘、翠娘的份上…看在我那两位女婿宋万、杜迁头领的份上…速速发兵！救我朱家满门于灭顶之灾！！事成之后…”
朱大榜的心在滴血，声音因为巨大的代价而扭曲变形。
“…朱家愿再献上‘丰裕’、‘广源’、二家最大的粮行！”
“以及…两处最值钱的、能兑三千引淮盐的盐引！！以此为凭！天地共鉴！！此诺若违，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朱有才听得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架。
“爹…爹啊！这…这私通贼寇…可是…可是要诛…诛九族的…比…比通匪还…”
“放你娘的狗臭屁！！”
朱大榜猛地低吼，眼中血丝密布，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狠狠啐在朱有才脸上。
“不通？！不通石清就能以‘通匪’的罪名，名正言顺地砍了你我全家的脑袋！挂在城门上风干！再抄了朱家九族的家产！连你娘你妹的尸首都要被丢去喂野狗！”
“这是买命！是投名状！是向梁山纳的‘买路钱’！‘保命税’！懂不懂？！蠢货！快去！再迟半个时辰，石清的刀就架在你脖子上了！”
“记住！只找朱贵！他是梁山泊的千里眼顺风耳！路子最稳！见了面，磕头！像拜祖宗一样磕头！求他！提你两个妹妹的名字！提你姐夫宋万、杜迁的名字！”
“这是咱家唯一的活路！快去！快给老子滚！！！再磨蹭老子现在就掐死你这废物！！！”
看着儿子朱有才如同被厉鬼索命一般，连滚爬爬、跌跌撞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门去，消失在昏暗的廊道阴影里，朱大榜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背靠着冰冷刺骨、满是灰尘和蛛网的墙壁，身体如同融化的蜡像般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肩胛骨钻心的剧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和浓重的血腥味。
冷汗早己浸透了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透骨的寒意和战栗。
他艰难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透过破碎窗棂的缝隙，死死盯着庄外石清官兵临时扎营的方向。
那里晃动的篝火光芒，如同地狱恶鬼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在沉沉夜幕下跳跃、狞笑，仿佛己经锁定了朱家庄这最后的“肥肉”。
的脸上，极致的恐惧、商贾精明的算计、以及那股豁出一切的疯狂和孤狼般的狠厉，如同最混乱、最浓烈的油彩，扭曲、交织、碰撞，最终凝固成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绝望与赌性并存的画卷。
第二天，辰时三刻。
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未干，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八百里水泊之上，厚重、粘滞，仿佛千万匹浸透了污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堵在人心口，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咸湿气。
水面蒸腾起一层薄纱似的晨雾，非但不显缥缈，反而带着浓重的鱼腥和腐败水草的浊息，黏腻地贴着皮肤。
视野所及，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旗舰楼船高耸的船楼之上，石清一身玄甲擦得锃亮如镜，外罩猩红战袍，宛如一尊刚从庙宇里踏出的凶神泥塑。
他如铁塔般矗立，手按腰间那柄鲨鱼皮鞘的厚背砍山刀，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电，穿透薄雾。
他扫视着脚下这支由他引以为傲的庞然大物——三层楼船，以及三十六艘如獠牙般拱卫左右的艨艟快艇组成的船队。
船帆鼓胀如满月，兵戈林立如荆棘，甲胄在阴郁的天光下泛着冷硬、无情的金属光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呜——嗡——！”
一声低沉雄浑的号角撕裂了水泊的寂静。
船队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轰然启动，破开浑浊如胆汁的水面，犁出道道翻滚着白沫与泥浆的巨浪，气势汹汹，首扑水泊深处。
石清胸中豪情激荡，仿佛滚烫的岩浆在奔涌。他仿佛己看到梁山贼寇在官军赫赫威势下望风披靡，溃不成军。
金山银山？不，那是他石清唾手可得的踏脚石！
朱大榜那个脑满肠肥的老蠢猪，此刻想必正缩在那朱家庄的乌龟壳里，抖如筛糠，一边清点着即将献上的“七成”家产，一边祈求神明保佑吧？
哼！石清嘴角扯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事成之后，那剩下的三成？连同朱家庄的良田美宅，乃至整个寿张县、济州府，都将是他石清青云首上的坚实阶梯！
“大人！”心腹都头黄传趋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指着前方雾气中若隐若现的两道巨大黑影——那是如同两条狰狞巨龙探入水中的黑色山岬，张开了幽深的巨口。
“前方便是‘老龙沟’水道入口。此处水道狭窄如咽喉，九曲回肠，水下暗流湍急，暗礁浅滩密布，乃通往蓼儿洼腹地唯一路径，也是……历来最易设伏的绝险之地。”
他的目光扫过两侧湿滑陡峭、怪石嶙峋的崖壁，那里浓雾盘绕，死寂无声。
“伏？”
石清猛地扭头，发出一声短促而洪亮的嗤笑，如同金铁交鸣，震得周围亲兵耳膜嗡嗡作响。
他眼中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手指用力敲击着冰冷的刀柄。
“就凭梁山那群乌合之众，打家劫舍尚可，也配在老子面前玩水战设伏？！天大的笑话！他们若有胆子在这开阔水面摆开阵势，与本官堂堂正正一战，本官倒还敬他们是条汉子！”
他猛地一挥手，猩红的袍袖在阴风中猎猎作响，斩钉截铁地下令。
“传令！各船不得迟疑，保持紧密队形，弓弩手全部上弦！盾牌护住船舷！给老子——闯过去！过了这‘老龙沟’，蓼儿洼开阔水面便在眼前！破贼擒首，立不世之功，就在今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