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并不大。
雨点倾斜而落,划过天际,仿佛在空中拉出一条条细长的透明丝线,纵横交织,在大地上留下了温柔的印记。
五杏湖公园东门处已被完全封锁。
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将喧闹的人群阻隔在了外面。
人群内有群众,也有媒体。
饶是在这样斜风细雨的天气里,仍然阻挡不了好事者看热闹的热情,一把把雨伞下人头攒动,嘈杂声令平静的公园宛若闹市一般。
刘文元与李建军费尽了力气,才从寸步难行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等到达现场的时候,二人纷纷感觉自已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一样。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刘、李二人一路前行。
前方空地上遮着一个简易搭建的遮雨棚子,有法医正身着白大褂在棚子下检查尸体。
刘文元目光扫向人群,一番查探后,总算在不远处的一把黑伞下,看到了卫国团的身影。
卫国团似乎很早便到了这里,此刻正和旁边一位干练女子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
他脸色很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面目可憎。
刘文元见状脚步一顿,紧张地默默咽了下口水。
凭着多年以来的师徒经验分析,他知道卫国团此刻肚子里已经憋了一大团火,这时候上去自已这条小命恐怕“非死即伤”…
可好景不长,该来的总会来。
另一边。
干练女子似是看到了李建军,相熟地冲其挥了挥手,她身边的卫国团也扭身看了过来。
一时间师徒二人四目相对。
这下子刘文元可是当真看清了,看清了卫国团脸上犹如猪肝般的色彩。
他已经很多年都没见到过这种状态下的卫国团,就算是上次的石尸案件,卫国团也云淡风轻的没有任何变化,可此次居然被气成了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随着卫国团遥遥将手一招。
李建军轻踹了下还愣在原地冒冷汗的刘文元,只淡淡说了一个字:
“走!”
两人还未驻足。
对面卫国团的声音已小声传来:
“死者应该叫朱桓,是一名阐释者,玉虚派的弟子,具体身份还在查证中。”
“玉虚派?”
刘文元听后满脸的不可置信。
倒不是因为这门派有多么举世闻名,只是由于这门派门徒实在是太少,甚至连“玉虚派”这三个字大多也只出现在书中。
说起玉虚派,足可用“命途多舛”来形容。
玉虚派立派不到六年的时候,正值崇祯患难,清兵入关,该派门徒几乎被清兵屠杀殆尽,最终只留存下两三人不知去向,几近灭门。
这门派居然在当世仍有门人,却是一件令刘文元万万没想到的事情。
李建军听后反倒面色如常,只是向干练女子问道:
“你认识他?”
女子轻轻颔首道:
“前段时间我去百会盟开会,遇见过这人数次,这人似乎是近期才调进百会盟中工作任职的,由于百会盟里工作人员在工作时都被严令要求佩戴工作证件,我也是由于那回和他交流比较多,才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卫国团在一旁补充道:
“死者信息我已经传给了小武,他就在百会盟开会,正好可以去确认一下,消息应该很快就能传回来。”
李建军没有做声,兀自向着遮雨棚方向瞅了一眼,迈步走了过去,轻唤道:
“老高,怎么样了?”
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年岁与李建军相仿,听到呼唤后吃力地站起身来,一边摘下束在脸上的口罩,一边缓步朝着李建军走近。
李建军没有伞,把身上皮衣脱下,遮在头顶上方便迎了上去,两人就这么将脑袋一齐凑在外套下,边走边聊了起来。
“死者除了眼睛被挖出,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致命伤,其身上已呈现出暗紫色尸斑,全身关节僵硬出现尸僵现象,身体略微膨胀,内部器官及组织已开始腐败,出现轻微腐败的臭味,所以死亡时间粗略判断应该在20个小时之内。”
“没有致命伤?”
“目前看不出来,死因还得等回去后具体勘验完才有结果。”
说到这里。
老高话语一顿,转而道:
“不过他胳膊上倒是有一处伤口,看样子应该是近期才刚留下的,但绝不致命。”
李建军轻“咦”一声,平淡地问着:
“什么伤?”
“枪伤!”
李建军身子一颤,却是无缘无故地用手比画了起来:
“枪伤?是那种能‘嘭嘭嘭’射子弹的‘枪’?”
老高古怪地瞟了对方一眼,没好气道:
“废话,发什么神经呢?不然你以为是红缨枪的‘枪’啊!”
这一下,李建军可再也淡定不下来了。
在这个和平年代的禁枪社会里,虽然免不了有漏网之鱼,但李建军敢拿自已的脑袋担保,市面上流通的不法枪支数量,甚至比阐释者的数量还要稀少许多。
而且起先听到死者身上有伤的时候,李建军并没太在意。
在他心里,死者的身份大概率被认定为阐释者,而身为一位阐释者,被刀砍,被剑刺,李建军都不会觉得意外。
可偏偏被枪打,是他最接受不了的情况。
更为关键的是,他突然在脑海中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可能性…
“不会这么巧吧?”
李建军暗自嘀咕了一声,赶忙追问道:
“枪伤在哪?”
老高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自已的左胳膊。
当下,李建军也不再多话。
只见其将遮在头顶上的皮衣一丢,皮衣像块儿盖头似的好巧不巧的盖在了老高头上,继而朝着不远处的刘文元招呼了一声后,随即向遮雨棚下的尸体疾速走去。
“李叔,您喊我?”
刘文元不敢怠慢,小跑几步便来到了李建军的身后。
此时此刻,死者全身上下已被蒙上了一层白布,被工作人员设法抬到了托运的担架上面。
李建军半蹲在担架旁,也不说话,掀开白布一角后,转而挽起死者的左臂衣袖。
或许是被湖水浸泡过的原因。
尸体水肿的有些明显,那身皮肉宛若轻轻一碰就会被挤破一样,迫使李建军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
随着李建军的动作,一旁的刘文元慢慢变得有些傻眼,他已经明了李建军突然把自已叫来的原因。
只见死者左臂处,正有一道明显的枪伤。
子弹从左臂贯穿而过,周围的皮肤上有些明显被粘黏过的痕迹,应该是死者生前用纱布等工具包扎过伤口,只不过后来在水中被泡开丢失了而已。
刘文元呆了,脑中一片混乱。
这家伙该不会就是先前被自已开枪射伤的黑衣人吧!
看着刘文元的反应。
李建军猛的一用力,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直接将掩在死者身上的白布掀翻开来。
李建军看向刘文元,沉声问道:
“是他吗?”
“这个,身高看上去有些像,但我也说不准啊…”
刘文元不禁面露难色。
那日他与黑衣人只是匆匆一遇而已,前前后后加起来,对方在刘文元眼中出现的时间恐怕连半分钟都不到。
现在突然来让自已认人,而且是个没见过正脸的人,刘文元不敢轻易下出判断。
李建军显然也没对刘文元抱有什么期望,一边将白布盖了回去,一边嘱咐道:
“一会儿去领几张死者的照片,完后去找医院里那个小朋友再认一认。”
刘文元点头应许。
他明白那个“小朋友”指的自然就是沐凡,沐凡与黑衣人接触较多,说不定真能认出来死者身份呢!
另一侧。
卫国团看着一齐走来的刘、李二人均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上前询问了一番。
刘文元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后,卫国团那本就如猪肝色的脸庞,瞬间涨得更红了。
这下子卫国团算是彻底红温了…
李建军见此一幕,识趣地抛下刘文元一人,独自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转身凑近一名正在做记录的小警员问道:
“谁发现的尸体?”
小警员摇了摇头道:
“很多人都看到了,最先看到尸体的应该是一对情侣,那对情侣看清湖中漂着的尸体后便吓得大喊大叫,吼叫声的动静太大,吸引了周围人群的注意,之后公园的安保发现湖中的情况后就报了警。”
李建军:
“就没人注意到尸体最早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小警员依旧摇了摇头:
“按说这地方每天都有人晨练,不过今日一大早就开始下雨,所以公园里人并不多,就算有人也都在凉亭那种能够避雨的地点活动,根本没人会特别注意到湖面上的情况。”
“而且现在这季节天气转凉,租船游湖的游客几乎都没有了,如果不是那对小情侣突然看见,还真没人注意到尸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湖面上的。”
一切均如李建军所料,他听后轻拍了两下小警员的肩膀,道了声“辛苦”。
转而看到另一侧被骂得不敢吱声的刘文元,以及那泄愤后面色明显有所好转的卫国团。
李建军清楚地知道,危险警报已经解除,随即又慢慢悠悠地回到了大部队的怀抱。
卫国团对着李建军与刘文元使了个眼色,又交代了一些工作后,三人告别干练女子一起回到了车内。
车在公路上缓慢地开着,车里却很热闹。
卫国团一如眨眼间踏入了更年期一样,咋咋呼呼地说个不停。
“现在好了,事情闹这么大,公众和媒体全都知道五杏湖公园里死人的事,我们就算想当瞎子都不行,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不能安安稳稳过几天好日子呢!”
“你们这帮人,一个两个的,每天就知道对着个破案子查来查去,现在你们开心了,够你们查一壶了,查到我下台卸任你们就开心了…”
面对着如火山爆发的卫国团,刘文元一声不吭的开着车,一句话也不敢说。
说来也巧。
今天一大早的时候,卫国团就和刘文元说过,有关阐释者的案子,只要不影响社会安定,不影响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他们这群莫私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下可好了,五杏湖公园的浮尸案一出,直接把卫国团说的那两条占了个全乎。
现在这案子被媒体大肆渲染着一经报道,不仅闹得人尽皆知影响社会安定,更会令大众惶恐不安影响正常的生活节奏。
这下子七组的人,就算想闭眼都没得闭,不管怎样都得给大众一个交代。
所以卫国团再不想查这案子,此刻也得硬着头皮查下去。
一车三人,卫国团依旧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嚷嚷个不停。
查案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心里确实是有些害怕!
如果死者真是刘文元开枪击中的那位黑衣人,那么这起案件完全有理由与上次的石尸案并案调查。
卫国团虽然没怎么在意过石尸案,但并不代表他没关注过,毕竟刘文元每天的调查进度都有向他汇报。
卫国团心里太清楚石尸案背后究竟有多复杂、多纷乱,能不能给大众一个交代先另说,这案子究竟能不能查清楚都犹未可知。
一想到这些,卫国团的心里就很烦躁,根本没法平静下来。
“哒哒哒”的声音响起。
坐在副驾的李建军不慌不忙地掏出根烟叼在嘴里,手上一个劲儿地按着打火机。
火苗一亮一灭,这打火声反倒成了车内第二道风景线。
随着李建军按动频率的增快,打火声的节奏越发密集起来。
而卫国团似乎也感觉到了李建军的情绪,声音随之淡弱了不少。
当卫国团闭口不再出声的时候。
李建军终于点燃了那根叼了许久的香烟,轻吐出一口烟雾后缓缓道:
“你年轻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听起来像是在提醒对方,又像是在帮助卫国团回忆往昔。
卫国团闻言竟变得有些凝滞,眼中闪过一抹异常复杂的神采。
李建军没在意对方的反应,停顿了几秒后接着问道:
“尸体怎么处理?”
卫国团叹了一声,有气无力道:
“先拉回局里走个流程,之后直接送到小张那里,让他去验尸吧,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知会一下。”
开车的刘文元知道卫国团指挥的是自已,连忙应承了下来,取出电话当即拨通了号码。
同时刘文元也知道。
卫国团口中提到的“小张”,并不是他们七组中的同事“小张”,而是沐凡两次住院时的主治医师张医生。
在城市的另一端。
一家医院的办公室内。
张医生坐在桌前,经过一通“嗯嗯好”的回复后,缓缓挂断了电话。
“找你有事儿?”
一个声音传来,是坐在张医生正对面的沐凡所发出的。
手机本就随意摆在办公桌上,来电时屏幕上清晰显示的“刘文元”三个字,正巧被沐凡看了个正着。
“没什么,来活了而已…”
张医生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句,却是目光专注地盯着眼前之物。
他正在翻阅着那本《经典曲目1000首》。
那专注的眼神,仿佛是要将整本书印在脑子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