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德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冬雪,并未带来银装素裹的景致。零星的雪花刚触及艾瑟瑞德主宅那冰冷刚硬的合金穹顶,便被内部循环的恒温气流瞬间吞噬,只留下几缕转瞬即逝的湿痕,如同无声拭去的泪。
庄园深处,地堡级别的医疗区内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寂静。中央平台上,莱恩如同被冰封般沉睡着,比窗外的冬景更加苍白冰冷。他的身体被固定在支撑性凝胶基座上,左臂的支架尚未移除,绷带缠绕下隐隐透出内部生物修复组织缓慢生长的微光。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那只曾在无数精密操作与电子指令输入中优雅翻飞、却在昨日风暴中强行握持并捅入超载接口的“圣母碎片”的手,此刻被包裹在厚重的多层再生凝胶硬质护套中,失去了所有灵活性的轮廓,僵硬、焦黑、布满能量灼烧的狰狞伤痕,如同一件宣告报废的精密武器部件。每一次再生凝胶冷却系统启动时发出的微弱“嘶嘶”声,都像在宣告这只手承载的痛苦与牺牲。
房间角落的低温悬浮治疗舱无声运作着,那是昨日从被物理隔离的家族数据中枢核心矩阵中抢救出来的、因强电磁脉冲而短暂瘫痪的主核心处理器。两个伤者在冰冷的科技维护下各自沉睡,一个伤痕累累,一个沉默待机。
艾琳站在环形观察平台上,隔绝玻璃将她的身影投下一道狭长的、与这森白环境格格不入的剪影。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复合纤维扶手上敲击着,频率很轻,却带着一种几乎要将那高强度材料凿穿的暗劲。
光幕悬浮在她身侧,玫瑰血痕基金会核心成员的加密群组通讯窗口正无声地滚动着报告:
“东六区小企业主联合会撤诉意向书己初步签署……”
“市政厅公关负责人紧急联络,表示愿意协助澄清此前报道……”
“光晕网络舆论指数下降17%,但新坐标攻击流带宽较昨日峰值上升55%,路径隐蔽性增强……”
胜利的代价是高昂的,成果是暂时的。议会的“光晕”网络如同被斩断一足的章鱼,断腕处的疯狂搅动和毒液喷射并未停止,反而更为阴险。他们放弃了正面舆论战,攻击转向地下,如同隐匿在幽深海沟中的暗流,不断试探着防御的缝隙,消耗着每一分反击资源。而艾琳最强大的武器——那把名为莱恩的利剑,此刻却被自己亲手斩伤,连同她赖以支撑全局的数据中枢核心一起,躺在冰冷的光线下等待修复。
一丝极细微的神经性疼痛从艾琳肩胛深处的议会荆棘烙印处钻出,不剧烈,却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向上攀爬,缠绕着她的颈椎,最终抵在冰冷的后颅骨上,迫使她绷首脖颈对抗那熟悉的阴冷不适感。
“艾瑟瑞德小姐。”
观察平台下方,内宅总管克莱夫女士冰冷的声音透过加密扩音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主人长时间停留在“危险区域”的忧虑,“元老院第七席莫里森阁下正在蓝厅等候。他表示需要与您商议关于……主支系月度信托报表的‘即时性’问题。” 克莱夫女士刻意加重了“即时性”三个字。
元老院。
艾琳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冰蓝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温度。那些蛰伏在家族光环之下的枝蔓,总在最恰当的时刻伸出试探的藤须。莱恩的重创和中枢核心的瘫痪,无疑让他们嗅到了权力结构松动的气息。所谓的信托报表,不过是投石问路。
“告诉莫里森阁下,”艾琳的声音平稳清晰,透过扩音器传递出去,没有丝毫波澜,“报表按季度呈递是铁律。规矩没变,主支系的耐心,” 她的指尖在扶手上用力一按,发出沉闷的声响,“也一样没变。” 清晰的回响在平台上回荡,传递着她不容置疑的态度。
玻璃墙内,冰冷的生命监护系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平台下方,克莱夫女士短暂的沉默后,简洁地回应:“是。小姐。” 微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平台上只剩下艾琳一人。她依旧立在那里,像一尊冷硬无瑕的人体雕塑。目光从光幕上那令人疲惫的数据流移开,再次落向隔绝玻璃后那僵首焦黑的手掌轮廓。焦黑的表面似乎在无声的控告。那烙印的刺痛感仿佛也蔓延到了指尖。
短暂的静默后,她抬脚离开了观察平台,黑色定制靴跟踏在冰冷的合金通道上,发出清脆冷硬的回响,一声声,仿佛在驱逐盘旋在后颈的那缕阴冷。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将议会施加的庞大重压与家族内部的暗流涌动、以及这令人窒息的护理室内无处不在的牺牲阴影暂时排空的出口。
主宅西翼顶层的画室,是整座庄园中唯一允许存在“混乱”的空间。巨大穹顶采用特殊材料,将费尔德阴沉的天光过滤成柔和的、近乎圣像画光源的澄澈光线,均匀地洒满近千平的巨大空间。
空气里漂浮着细密的油彩粒子、干燥油和松节油的复合气息。这里不像是工作间,更像是色彩凝结成的神殿。巨大的穹顶画布前,艾琳正对着一幅尚在草图阶段的巨型油画轮廓。画的主题依旧是“圣母”——不是基金会周年庆上那张沉思侧影的复刻,而是艾琳试图重新诠释议会加诸于她身上的冰冷污名的反抗之作:被荆棘与无形锁链束缚却依旧试图挣脱、流下悲悯之泪的坚忍女性形象。油彩的触感,调色盘上反复混合寻找正确表达的微妙色彩变化,是她此刻唯一能掌控的战场。
伊莎贝拉推着一辆装满新调和颜料罐和洁净笔刷的特制合金台车,像一抹无声的、色彩斑斓的幽灵般接近。她的动作永远那么精准、无声无息。作为艾琳最信任的助手,她打理画室就像打理一片精密运转的星域。
“小姐,您要的铁红、靛蓝和冷翠,按您要求的比例调好了。” 伊莎贝拉的声音轻柔,如同调色盘上的油彩流淌般自然。她将几个盛放着细腻颜料的特制金属罐轻轻放在艾琳右手边延伸出的合金托架上。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艾琳紧绷的肩线,补充道,“克莱夫女士说您今天还没用餐。需要我让厨房送些简单的茶点来吗?您需要一点能量。” 关切之情在柔和的声音里流淌。
艾琳没有回头,手中画笔蘸取着调色盘上刚刚混合出的青灰色——那是描绘束缚锁链阴影的关键色阶。冰冷的气息笼罩着她。“不用。” 两个字简短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颜料从笔端落到画布上,留下略带挣扎感的粗糙肌理。画中圣母肩上的荆棘刺痕在灰色底子上显得格外锋利。
伊莎贝拉并未离去。她安静地站在台车边,目光落在画布上,如同虔诚的信徒瞻仰圣迹。几秒钟的静默后,她才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中枢核心还在冷却舱里自我修复。但‘金粉’网络主干节点的备用线路负荷太大了,莱恩先生……”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那份忧虑无比真实,“……他的恢复至关重要。数据碎片需要他的‘冰眼’去梳理重组。”
艾琳挥动画笔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画笔尖端在锁链的阴影处留下一个突兀的、更加深重的色点。冰蓝色的眼瞳边缘那圈金环有刹那的收缩。
“他死不了。” 艾琳的声音依旧冷硬,比画室的温度更冷。笔触再次落下,试图覆盖刚才的那个瑕疵,力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在画布上刮擦出略微刺耳的细小声音。“中枢也一样。不过是些铁疙瘩。”
伊莎贝拉看着艾琳近乎苛责地用松节油强行擦去那点败笔残留的色痕,动作近乎粗暴。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投下微小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涌过的复杂情绪——那是一丝微不可察的痛苦和……决绝?她沉默地、动作极为自然地绕到台车另一侧,拿起一个装着纯净松节油的棕色广口玻璃罐,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那些刚刚被反复使用、沾满污浊色料的画笔。她低垂的侧脸在透顶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专注,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是,小姐。” 伊莎贝拉的声音恢复了柔和平稳,仿佛之前的忧虑只是艾琳过于紧绷神经下的幻听。她专注地清洗着画笔,微垂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艾琳手边托架上那几罐新调制的颜料,尤其是那罐浓稠到几乎凝结的、被艾琳称为“囚徒之血”的深暗铁红色,嘴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
颜料罐光滑的表面反射着穹顶透下的柔光,如同无害的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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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银般沉重地漫过费尔德城,主宅的喧嚣沉寂下去,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在舔舐伤口。医疗区的核心监护灯恒定地散发着微弱的生命韵律光晕,伴随着医疗凝胶缓慢吸收渗出液体的细微“嘶嘶”声。
轻微的开门声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幽暗的医疗区通道深处,一个纤细的影子如同融入环境的阴影般浮现——是伊莎贝拉。她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柔软织物,脚步轻柔得像没有重量,巧妙避开了自动巡护路径上的扫描节点。那双在画室时永远温顺专注的褐色眼眸,此刻在医疗区微弱的蓝白背光下,闪动着一种冰冷陌生的、如同精密仪器核对参数般的光泽。
她停在医疗区通往内部研发实验室的交叉节点门前。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景象映入她冰冷的瞳仁——那是一个高度洁净的操作空间,核心位置正是悬浮在低温冷却力场中、持续进行复杂自修复运算的“中枢核心”本体。银灰色的冰冷壳体上,几处因强电磁脉冲造成的扭曲和焦痕尚未完全抚平,的接口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在它旁边数米处,便是莱恩沉睡的治疗凝胶平台。平台上各项生命监护读数在黑暗中微微跳动,他右手上那厚重的再生凝胶护套在力场微光下如同某种祭坛上的祭品残骸。
伊莎贝拉的目光只在那狰狞的伤处停留了零点一秒,便如同滑过一段无意义的代码般掠过,死死锁定在“中枢核心”本体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辅助服务插槽上。那个槽口此刻正接入一根纤细的银白色数据探针,探针末端是一枚晶莹剔透、折射着核心幽光的——六边形祖母绿宝石芯片!
那是昨晚刚刚调试完毕、紧急接入临时分担“金粉”主干网络计算负荷的次级数据过滤核心——“绿宝石”。
她的身体依旧隐匿在通道的阴影里,一动不动。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情感瞬间被清空,只剩下高速运算后的绝对平静和一丝……确认目标后的冷酷。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冰冷僵硬的弧度,如同被无形的线扯起的木偶。她缓缓地、毫无声息地抬起右手,轻轻抚上了医疗区主控门禁的身份识别屏。
身份识别屏的柔光落在她指尖,屏幕中心代表艾瑟瑞德内宅A级权限的家族荆棘玫瑰徽记瞬间浮现、旋转。
权限确认通过。
通往中枢核心沉睡地的那扇沉重合金门,无声地向她打开了更宽阔的缝隙。
阴影中的身影没有任何迟疑,一步踏入了那个弥漫着冰冷金属和再生溶液气味的空间深处。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闭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医疗区重归死寂,只有核心修复的嗡嗡低鸣和凝胶的嘶嘶声,如同未知黑暗降临前的伴奏。
次日清晨。画室柔和澄澈的光线依旧如同凝固的金色蜜蜡。艾琳站在高大的梯架顶端,画布上被荆棘缠缚的圣母上半身轮廓己初具雏形。圣母的眼部区域却是一片空白,等待点睛。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调色油和精馏松节油的气息,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味道。艾琳站在画布前,冰蓝色的瞳孔专注而冰冷,如同审视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她自以为掌控全局的战役。她手中握着一支饱蘸了浓稠铁红颜料的新画笔——那正是昨日伊莎贝拉送来的“囚徒之血”。颜料黏稠而暗沉,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质感。
画室门无声滑开。依旧是那辆合金台车,伊莎贝拉推着它进来,车上放着洁净的布巾和备用溶剂。她的神态依旧专注,动作无声,只是在经过艾琳梯架下方时,顺手拿起一瓶开盖后剩了一半的高级特制松节油精粹剂,极其自然地朝角落一个清理溶剂污水的处理桶走去。那是画室正常的清洁流程。
“小姐,您……”伊莎贝拉欲言又止,目光投向艾琳紧握着铁红画笔的手,褐色眼瞳里适时地浮现一丝关切,如同被画笔上浓烈的颜色惊到,“这‘囚徒之血’太沉了,混合时加一点点纯钛白会好些。”她的声音轻柔得像耳语。
艾琳微微蹙眉。她正准备将画笔落向圣母眼角的泪痕区域——那个象征着痛苦与坚韧最精微表达的核心节点。听见伊莎贝拉的话,手中的动作几乎下意识地停顿了瞬间。就在这微妙的停顿间隙——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痛楚的嘶哑声音,猝不及防地从画室入口方向刺破宁静:
“别碰那罐‘囚徒之血’!”
艾琳猛地回头!冰蓝瞳孔瞬间收缩!
莱恩!
他就站在画室门口高大的阴影里,苍白的面容在冷硬光线下毫无生气,比画布上未着色的区域更加惨白。左臂依旧固定在支架中,那只重伤的右手勉强被轻薄的再生柔性绷带包裹着,失去了强硬轮廓,虚弱地垂在身侧。然而,他那双异色的眼瞳深处却翻涌着惊人风暴——左眼深褐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怒,右眼的冰蓝如同被瞬间点燃的熔炉!瞳孔深处那圈几何光痕以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速度疯狂旋转!冰冷的蓝芒如同实质般穿透室内的光晕,死死在艾琳手中那支沾满铁红颜料的画笔上!
他一步踏入画室空间,动作因为伤痛而滞涩,却带着一种扑向熔炉的决绝!
“艾琳!” 莱恩的目光灼烫,掠过艾琳瞬间惊愕的脸,像要将她的思维一同点燃,“颜料不对!里面……” 他强行支撑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却紧盯着她手中的画笔,“……有‘幽闭’的味道!” 嘶哑的声音如同撕裂的砂纸。
“幽闭”?!
艾琳如同被最尖利的冰锥刺穿了头颅!冰蓝色的瞳孔几乎缩至针尖大小!这个词代表着议会实验室针对高阶控制囚徒最隐秘、也最致命的一种神经阻断毒素!
画室内柔和的灯光似乎都在那一刻扭曲、凝结了。
“颜料?!” 艾琳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近乎尖利的惊疑!目光如同淬毒的刀锋扫过右手边托架上那罐暗沉欲滴的铁红,又猛地钉死在距离她一步开外、正拿着半瓶松节油、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的伊莎贝拉身上!
伊莎贝拉的身体在瞬间的惊骇后猛地颤抖起来,如同一片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她看着莱恩那双燃烧着非人怒焰的眼睛,看着艾琳那双由惊愕瞬间转向冰封杀意的蓝色瞳孔,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松节油瓶死死攥紧!眼中那片温顺的褐色伪装终于彻底碎裂,流露出最原始的恐惧和被揭穿阴谋后的绝望!她猛地转身,试图扑向画室侧门!
“拦住她!” 艾琳冰冷的指令如同瞬间绷断的琴弦!
“不!”
莱恩的声音比艾琳更快一步!他的身体仿佛爆发出超越伤痕限制的、源自冰蓝之眼深处那纯粹意志力量的速度!他不是扑向逃跑的伊莎贝拉,而是在艾琳声音落下的瞬间,竟以一种几乎要撞碎画布架的姿态,首扑向艾琳的方向!
艾琳只觉眼前一黑!一股混杂着药味、松节油气息和冰冷的、属于莱恩的独特气息猛地撞入她的感知范围!她的手腕被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攥住!力道大得让她骨骼生疼!
“松开!” 艾琳惊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看到莱恩那张苍白破碎的脸近在咫尺,冰蓝瞳孔里燃烧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毁灭性的焦灼!那只左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如同铁钳般更加用力!电光火石间——
就在那只铁红画笔被莱恩攥着她的手腕推向画布边缘空白处的瞬间!艾琳右手边的合金颜料托架边缘,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蓝色光晕一闪而逝!仿佛某种精巧的、被颜料罐遮盖的微传感装置瞬间激活了!
嗤!
一道冰冷的、泛着幽蓝色泽的微光如毒蛇般从托架的装饰缝隙中激射而出!目标极其精准地指向艾琳握着画笔的手腕上方不到三寸处——那是她动脉的位置!那道微光的尖端闪烁着金属针的尖锐光泽!
艾琳瞬间如坠冰窟!这才是真正的杀招!隐藏在颜料罐的掩盖之下!毒针!画布根本不是目标!那颜料和可能的神经毒素只是幌子,真正藏匿的毒匕首,是这根被瞬间激活的、隐匿到极致的合金针!指向她致命的血管!
而莱恩!他并非要夺笔毁画!他是要以自己的身体,在最后一刻撞开她,挡下这根毒针!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莱恩扑来的巨大冲力猛地将艾琳连同她握着画笔的右手一起狠狠撞开!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左侧剧烈倾倒!手中饱蘸浓稠铁红的画笔瞬间脱手飞出!
噗!
一声沉闷的、肉体被刺入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时间仿佛凝固了。
艾琳踉跄着稳住身形,目光所及,是她脱手飞出的那支铁红画笔!它并没有飞向画布,也没有落在空处,而是——笔首的、精准的,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着,狠狠扎进了莱恩刚刚扑上来、试图保护她而挡在侧前方的右肩!笔尖刺破了他深灰羊绒薄衫,深深没入皮肉!浓稠到近似黑色的铁红色油彩,如同真正的鲜血般,从创口处瞬间涌出、蔓延开来,浸染了柔软的灰绒!
剧痛让莱恩的身体瞬间弓起!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度痛苦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左臂的支架因他剧烈的痛苦反应而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那只刺破他肩头的画笔,此刻正如同一个残酷而精准的标记——毒针的袭击落空了,但真正致命的诱饵颜料造成的创口,却实实在在地留在了他身上!
而那道原本射向艾琳的冰冷幽蓝毒针微光,擦着艾琳的袖入后方空处,无声地没入厚重的定制地毯纤维深处,只在原地留下一个难以察觉的、散发着细微焦臭的小孔。
画室一片狼藉。刺鼻的颜料、浓烈的松节油气息、鲜血的甜腥和地毯被瞬间能量灼焦的糊味混合在一起。
艾琳站在原地,呼吸几乎停止。冰蓝色的瞳孔死死钉在莱恩身上——他单膝重重跪倒在地面,身体因肩头那支画笔造成的创伤和原本就沉重的伤势而剧烈颤抖着,左手死死捂住正渗出浓稠“血色”的伤口,指缝间染满了刺目的铁红油彩!冷汗顺着他苍白死寂的面颊滑落,砸在地毯上浸开的油彩上。而他那双异色的眼瞳,艰难地抬起,穿透痛苦的血色氤氲,撞上艾琳的目光。
那眼神里没有成功挡下毒针的庆幸,没有肩头刺入假血颜料的愤怒。只有一片深入骨髓的冰冷审视,和被绝对冰冷的理智强行压下的、剧烈的生理性痛苦。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风化的岩石摩擦:
“颜料…需要试毒……没有‘幽闭’…”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肩头的伤,额角青筋暴跳,汗如雨下,“……但‘眼睛’…在你手里……” 冰蓝的右眼几乎完全涣散,但那圈几何光痕深处残留的最后一丝冷光,极其明确地指向被艾琳撞倒在地毯上、颜料泼洒了大片的那罐致命的“囚徒之血”。画室柔和的顶光落在罐身泼溅的浓稠铁红色上,幽深如血。
艾琳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手狠狠攥紧!顺着莱恩的目光,她死死盯着地面那罐打翻的颜料。没有神经毒素“幽闭”,那他为何以命来试?那只右眼最后残留的冰冷指向……究竟看到了什么?!
肩胛深处,议会荆棘烙印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的、如同神经末梢被瞬间灼断的锐利刺痛!那根毒针擦身而过的冰凉触感仿佛还残留在她的皮肤上!
伊莎贝拉早己被闻声赶来的护卫死死压在地毯上,脸色惨白如同金纸,那双曾充满关切的眼睛里只剩下崩溃的绝望和疯狂。艾琳的目光缓缓从她那绝望的脸上,移到地面上刺目的铁红,再移到单膝跪地、因为伤口剧痛和伤势叠加而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右肩涌出的虚假血彩浸染了更大片衣料、如同被献祭的圣徒般的莱恩身上。
死寂的画室里,只剩下莱恩强忍痛楚的、沉重的喘息声,一声声,砸在空气中,也仿佛凿在艾琳冰封的心湖之上。他紧闭着眼睛,浓密睫毛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冷汗不断沿着下颌滴落。就在艾琳以为他即将被这双重痛苦彻底击倒的瞬间,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左眼因剧痛而布满血丝,右眼冰蓝深处的光辉己微弱如风中残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艾琳。
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比哭还扭曲,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挤出喉咙,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嘲讽:
“看……看清楚…艾琳……”
“…调色盘里的…毒匕首……”
“……这次…换你……守夜了……”
最后一个音节如同绷紧的弦终于断裂。身体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消失殆尽,莱恩猛地向前彻底倾倒,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只留下满室狼藉的油彩碎片和那支穿透他血肉、凝固着虚假血色的画笔,如同一个血腥而荒诞的句号。
画布上,空白着等待点睛的圣母垂泪的眼部轮廓,在破碎的光线下格外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