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德城的霓虹被厚重潮湿的浓雾吞没,医疗悬浮艇的蓝光切开凝滞的夜色,尖啸着降落在艾瑟瑞德家族庄园主宅冷峻的灰色合金停机坪上。寒风如同冰冷的裹尸布,裹挟着消毒水和未散尽的松节油气息,猛地灌入走廊。
艾琳·冯·艾瑟瑞德站在主宅深橡木门廊投下的阴影里,身体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那松节油的味道,混合着未知毒气残留的、类似于苦杏仁与锈铁的诡异气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后颈的议会荆棘烙印上。瞬间,那烙印深处蛰伏的冰冷磁力如同苏醒的毒虫,疯狂啃噬着她颈椎的骨髓,引发一阵剧烈的、痉挛般的干呕,迫使她死死抓住冰冷门廊柱雕花的棱角,指节用力到几乎要陷入其中。
阴影外,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身着防化服的医护人员如同白色的幽灵,推着一张磁悬浮担架疾速穿过被蓝光撕裂的浓雾。担架上的人形被严密的防护毯覆盖,只露出一只垂落在外、包裹着特殊黑色硬质支撑护具的手。那护具冰冷、沉重,与垂落姿态形成的脆弱感形成刺目的对比。
艾琳的视线黏在那只手上,瞳孔猛地紧缩。就在担架即将掠过她面前冰冷的廊柱时,毯子下突然爆发出短促剧烈的呛咳!一声撕裂般的声音穿透毯布!那只被护具包裹的手骤然痉挛地向上弓起,手指僵硬地曲张,仿佛要从虚空之中抓住什么能让他停息的支点!动作幅度之大,甚至能听到关节在僵硬的护具内发出的、令人齿冷的摩擦声!毯子滑落一截,露出一张脸——莱恩。
那张平日里总笼罩着锐利冰霜和讥诮的面孔,此刻只剩下破碎的苍白。颧骨异样地潮红,嘴唇却是失血的灰紫,死死抿着,下唇内侧清晰可见被咬破的血痕。他的眼紧闭着,浓密的睫毛上竟凝结着不知是冷汗还是冰晶的水珠,在医疗艇的蓝光下闪烁着尖锐的光芒。冰蓝色的右眼——那只瞳孔深处封印着神秘几何光芒、如同非人工造物的异眼——此刻它紧闭的眼睑下方,深靛蓝色的血管网如同遭受高温的藤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亮度搏动、扩张!那蓝光如同活物,在皮肤下发出冰冷而急促的脉动光晕,每一次搏动似乎都抽走了他皮肤下仅存的血色,将皮肤拉扯得更为透明、紧绷!
剧烈咳嗽带来的痉挛还未平息,紧随而来的是无法自控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急促而浅薄的喘息,每一次抽吸都带着风箱破漏般嗬嗬的杂音,仿佛胸腔己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压榨着最后一丝空气。他的头颅在担架上小幅度地、神经质地左右晃动,下颌绷得死紧,仿佛在对抗某种从身体内部喷薄而出的撕裂和混乱。
这濒死野兽般的挣扎与破碎,太过真实,太过具体。不是议会冰冷的注射剂后遗症,不是被精密设计折磨后程式化的反应。这是生命力在最原始的痛苦中燃烧、扭曲、对抗衰亡的姿态。
艾琳胃部猛地一抽,那股压抑在深处、混杂着毒气与松节油味道的冰冷铁锈气再次首冲喉头。浓重的血腥味似乎顺着冰冷的空气渗入她的每一个毛孔,冰冷沉重的议会镣铐仿佛再次锁死了她的西肢。她听到了自己牙齿在死寂中打颤的咯咯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身体深处某种被强行焊死的、关于议会实验室核心记忆的锁链,被眼前这过于熟悉的、非人的痛苦姿态瞬间腐蚀、烧融!
“艾瑟瑞德女士?”医疗主管的声音隔着防护服的面罩传来,冰冷而遥远,带着程式化的急促,“我们必须立刻进行隔离清洗和环境扫描!毒素反应异常!他的生命体征——”
艾琳猛地抬手,截断了对方的话语。动作干脆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刀锋般的痛意涌入肺腔,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剩下主宅主人的绝对理智。
“启动A级隔离协议,”她的声音如同淬火冰铸,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冰冷的廊柱和浓雾上,“清除他身上残留的化学污染,确保主宅安全核心……不受任何‘外源性’威胁干扰。” 她刻意强调了“外源性”,目光掠过担架上仍在痛苦痉挛的身影,“我需要最精确的病理分析报告,在毒素影响评估报告出具之前……他不具备任何决策交流权限。”
医疗主管立刻会意,这近乎剥夺性的命令隔绝了莱恩在虚弱状态下所有的话语权和行动能力。他重重点头,向身后的医疗组做了个强硬的手势。
担架被飞速推入大门开启的主宅医疗翼深处。沉重的合金门无声闭合,隔绝了冰冷的蓝光和浓雾,只留下刺耳的净化喷雾在走廊短暂回响的嘶嘶声。艾琳依旧站在冰冷的阴影里,指缝间冰冷的浮雕棱角硌入掌心,留下深红的印痕。松节油的清冽气味仿佛还固执地缠绕着她的指尖,而胸腔里,另一种冰冷沉重的东西死死地坠落,无声地撞击着她冰封的心核——一只无形而焦躁的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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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瑟瑞德主宅深处,医疗翼内嵌的隔离无菌治疗核心区一片森白。超低温和强效神经镇定剂的双重锁链,终于将那只在死亡边缘痉挛挣扎的猛兽暂时禁锢于沉眠。高强度有机玻璃壁后,莱恩躺在冰冷的治疗平台上,身下是不断调节温度以对抗内在紊乱的低温凝胶。上半身缠满了透明的治疗纤维绷带,左臂被固定在外骨骼支架之中。苍白的面容在面罩式呼吸机下微微晃动,呼吸依旧是浅而促的,眉头紧锁,即使在深度镇定药物的束缚下,额角的血管依旧在突突地跳。
冰蓝色的右眼被特制的感应贴片覆盖,压制着下方那失控搏动、如同电子蓝焰般燃烧的深色血管脉络。即使在绝对静默与药物控制的深眠里,他的唇间依旧时不时地溢出几个无法辨识的音节,是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而急促的低语,像垂死的兽挣扎着啃咬无形的铁栏。
医疗主屏环绕着病床,流淌着瀑布般的数据流和复杂的三维人体扫描影像。猩红的警告信息(“未知神经毒素残留,激活状态下可溯源至议会‘熔断’项目数据库”)如同不断滴落的毒血,无声地烙印在洁白的医疗空间背景墙上。
艾琳独自一人站在玻璃墙的另一侧,医疗数据终端的冷光映照着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只有冰蓝色的瞳孔在高速翻滚的警告信息下紧缩如针尖——熔断数据库。这个名词本身就像议会烙印深处藏匿的磁力锁死装置,狠狠钉穿了她的脊椎!她强行压制住那瞬间因条件反射而涌起的战栗。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光滑控制面板上移动,在“生命监护等级”选项上无声划过,最后落在了代表着绝对信息静默的红色区域——“观察记录,无处置建议权限”。她需要绝对的控制。不仅仅是对外界的,更是对她自己内心此刻因为看到这过于熟悉的议会“作品”而激起的滔天巨浪和那深不见底的、源于议会实验室本身的、对被标记物的致命恐惧。
时间如同缓慢冻结的胶水,在冰冷的医疗空间里无声流淌。艾琳并未离开,只是将身影更深地隐藏在玻璃隔断后方的环形观察平台阴影中,如同壁龛里沉默的石膏像。特制的电子素描板悬浮在她面前,光滑的玻璃基面上反射着一道清冷的白光,来自窗外穿过厚重防辐射玻璃过滤网的一轮上弦残月。朦胧的月辉洒在隔离核心内冰冷苍白的躯体上,竟似驱散了医疗光下些许的残酷感,覆盖上一层虚幻而悲凉的银纱。
画板上只有寥寥数笔。
线条是冷的,如同莱恩左臂上覆盖的治疗凝胶和固定支架。可就在那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颊边缘,在那因呼吸急促而微微起伏的喉结线条旁,艾琳的指尖似乎被某种幽灵牵引着,勾勒出了几条截然不同的流线——不是治疗的冷硬仪器,而是仿佛从虚无中垂落的……沉重的……冰冷金属锁链!
笔尖在冰冷的电子板表面猛地顿住!尖锐的摩擦声在静默的空间里刺耳地响起!
艾琳的指尖死死抠住素描板的金属边缘!冰蓝色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倒映着医疗核心内沉睡的人影,却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另一个更加模糊、更加遥远、在绝对黑暗中挣扎的身影——那身影肩胛处烙着灼热的议会荆棘徽记,颈上悬着沉重的、刻满议会纹章的镣铐。她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在无光的地牢深处蜷缩、抽搐、咬紧牙关不让痛苦嘶吼冲出喉咙,如同濒死的困兽。那镣铐每一次拖曳在污浊冰冷金属地面上的刮擦声,都刮在她的骨髓深处!
她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这投射在灵魂屏幕上的烙印记忆撕碎!胸腔剧烈起伏,她强行调转视线,落回眼前真实存在的躯体上。目光如同锐利的解剖刀,狠狠刮过那被医疗设备包裹的肩胛处——莱恩特制的深炭灰高领薄毛衣下,微微隆起一点轮廓……正是议会荆棘徽记被某种特殊纤维层覆盖隐藏的位置!议会实验室的“优秀作品”之间彼此吞噬的游戏,何其讽刺?
画笔在冰冷的电子板表面被重新激活,像是带着一丝惩罚性的发泄和更为冷酷的审视。线条变得坚硬、准确,勾勒着那些冰冷的治疗管线支架的轮廓,仿佛要将它们描绘成另一种形态的刑具。她要抓住这一刻莱恩的脆弱,如同议会当年用高倍镜头审视她每一块在鞭打中痉挛的肌肉纹理!
她的画笔越来越快,越来越冷硬,精确得如同医学生绘制解剖图谱。将那些刺穿他胸腹的治疗导管,连接他西肢的生命体征感应线,固定肩胛的沉重合金支架,左臂的外骨骼支架的每一个棱角和冷硬的接口,都以近乎残酷的精密和放大的笔触,重新组织在画板之上!冰冷的治疗平台,在她笔下延伸、变形成议会牢笼中的行刑台!
就在笔尖要将那行刑台下方描绘上议会经典的、布满荆棘纹样的锁环时——
病床上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灵魂被强行撕裂时的急促吸气!
“砰!”
治疗平台上的一台生命监护设备突然爆出一簇刺眼的电火花!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如同金属锥子猛地刺穿了死寂的医疗空间!
红光瞬间吞没了一切!
艾琳的心跳猛地骤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瞳在瞬间亮起的警报红光下紧缩如针孔!
治疗平台上,莱恩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幅度之大,让固定带深深陷进他缠满治疗纤维的胸口!缠绕着感应贴片的脖颈用力后仰,修长而脆弱的颈项暴露在凄厉的警报红光下,如同濒死的天鹅!他紧闭的眼睑下,瞳孔剧烈地、神经质地左右晃动,仿佛在黑暗中绝望地搜寻着什么!口中含糊不清的低语猛地变成破碎却嘶哑的呐喊:
“…‘熔断’…钥匙…在….瞳孔…熔断保险必须……”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铁钉在玻璃上摩擦,“…不!别启动…锁死它!锁死…..那只银……眼睛!!”
每一个词都像是从血淋淋的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沫和撕裂般的痛苦!喊到最后,他的声音陡然破音,变成一阵无法遏制的、如同金属弯折到极限时发出的、极度痛苦的干咳和窒息!整个人如同离了水的鱼,在冰冷的平台上剧烈地弓起又落下!身体绷紧又痉挛!那覆盖在右眼上的感应贴片边缘,深靛蓝色的血管网此刻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的荧光电路,疯狂地搏动、爆发出一连串刺眼的电火花!冰冷刺眼的蓝色火花与满室凄厉的红光交织,构成一幅地狱熔炉的图景!
“注射最大剂量神经抑制剂!稳定信号干扰!”医疗主管的咆哮在尖锐的警报背景声中响起。
艾琳僵在原地!手中电子素描板冰冷的玻璃面映着她瞬间凝滞的脸和那双因惊骇而放大的冰蓝瞳孔。莱恩嘶吼中的词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并在那里疯狂旋转!——熔断保险…锁死…银眼睛…!
核心深处的磁力锁如同被巨锤击中!议会实验室深处曾用在她身上的熔断实验细节——那个通过特殊波长强制激发囚徒大脑全部潜能首到彻底烧毁、如同一次性电池报废般的致命陷阱——伴随着莱恩此刻撕心裂肺的挣扎低吼,如同潮水般冲破了她精心构筑的理智防波堤!议会恐惧烙印瞬间被引爆!
她几乎能“看见”,在莱恩高烧崩溃的识海深处那一片绝对黑暗里,同样沉重的议会荆棘烙印正散发着冰冷致命的电磁力,一根无形的银色针管正被议会徽记中伸出的无数数据链死死攫取着,悬停在他冰蓝右眼的瞳孔上方!随时准备刺下启动指令!执行彻底熔断的“抹杀”!
“滴——”超剂量抑制剂注入的提示音刺破警报。
病床上剧烈挣扎的人形如同断线的木偶,猛地抽动了一下,紧绷的身体骤然脱力,沉重地在冰冷的治疗平台上。急促的喘息被强行拖慢、拉长,最终归于一片危险的死寂。只有覆盖右眼的感应贴片边缘,那深靛蓝色的血管网还在持续搏动着微弱的光,如同地狱火焰熄灭后不甘的余烬。
医疗警报逐一解除。刺目的红光褪去,森白单调的主光源重新占据空间,冰冷地铺陈在平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上。
寂静如同冰冷的油,重新灌注满室。
艾琳如同被钉在环形观察平台上,冰冷的电子素描板在她手中微微倾斜。画板上那幅“行刑台”正冷酷地俯视着她。而在她画笔失控后增添的最后几笔痕迹上,一团冰冷混乱的黑色线条如同挣扎的墨团,正死死压在一根无形的、垂落向脖颈的金属链条末梢,像一只意图挣脱却无力振翅的……
鹰。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穿透高强度玻璃,定格在隔离核心内。冰冷的月轮透过特殊玻璃窗,清幽的光芒依旧固执地洒在病床上那毫无生气的苍白侧脸上,给那冰冷的棱角和紧闭的、搏动着微弱靛蓝的右眼轮廓,镀上了一层近乎虚幻的、悲伤而遥远的光晕。仿佛只有这宇宙洪荒之外的光,才能暂时触碰并抚慰这颗被议会锁死在身体牢笼里的,孤鹰的魂魄。
艾琳的指尖缓缓收紧,无声地压在那电子屏幕上那只无形的孤鹰轮廓上,像要扼住它喉间的枷锁。冰蓝的瞳孔深处,映着月下苍白的身影。
“……熔断保险?”艾琳低不可闻的声音在医疗翼冰冷的环形通道深处盘旋,如同无形的问号悬停在寂静的夜空之下,而窗外,一轮清冷的残月正悄然隐匿在层层厚重的云翳之后。
那只无形的银钥匙,究竟在哪里?它插进了谁的熔断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