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德城暴风雪的呼号被隔绝在厚重的镀金浮雕橡木门外,门内是艾瑟瑞德家族临海度假庄园里最深彻的静寂。水晶吊灯投射下的万千光棱如同冻结的冰雨,悬在凝滞的空气里,将中央那张可供二十人用餐的胡桃木长餐桌照得如同祭坛般肃杀冷硬。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橡木桶气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海盐的微腥。
艾琳坐在主位,黑丝绒长裙仿佛吸收了光线,唯独颈间那枚铂金镶嵌的灰月石锁扣在灯光下泛着阴翳的光泽。她后背挺首如冰雕,肩胛深处新嵌入的金箔在每一次细微的肌肉牵动中都传来固执的锐痛,如同冰冷金属在伤口里无声生长。冰蓝左眼传来的极致寒意、小腹深处那如同活物般纠缠不休的灼烧感……此刻都诡异地沉睡着,被晚宴前被迫吞下的新一轮强效药膏强行冻结。唯有掌心嫩枝毒素反噬处的那片溃烂,顽强地透过疤痕贴和粉底的封锁,传来一阵阵针扎般持续而冰冷的灼痛感。
她对面,长桌另一端,莱恩陷在厚重的雕花高背椅中。深靛蓝色的西装依旧挺括无痕,如同他本人般隔绝着周遭的气息。苍白的手指捏着同样剔透的水晶杯柱,里面浅浅一层金黄色的费尔金本地年份白葡萄酒在灯光下凝滞,仿佛一块沉在杯底的琥珀化石。他微微低着头,专注(或者说沉浸)地看着杯中酒液表面细小的、几乎不存在的波纹,仿佛那微澜中藏着宇宙的终极奥秘。浓密卷曲的睫毛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浓重的扇形阴影,遮蔽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区域。
长桌空荡荡,如同冰川裂隙。几碟精致的开胃菜——点缀着鱼子酱的贝壳肉冻、冷切陈年奶酪配无花果、还有两瓣被切开、露出艳红内里的石榴——如同装饰的化石,丝毫未被触动。静默像冻结的海水,越来越厚。
餐厅角落,管家如同生锈的机械木偶,每隔精确的一段时间,便无声地推动一辆嵌满铜边的镀银餐车。餐车轮轴滑过厚厚的地毯,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沙沙”声。车上是今夜的主菜——巨大华美的银罩如同微缩的拱顶。
艾琳的指尖搭在冰冷的银质刀叉柄上,指腹感受着金属雕刻的荆棘纹路。药膏在体内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冰冷而迟钝的虚空,吞噬着她强行凝聚的意志,吞噬着对面莱恩散发出的无形压力,甚至快要吞噬掉掌心那点刺痛的坐标感。刀柄上的荆棘纹路冰冷尖锐,嵌入指腹的触感却带着一种近乎虚假的真实感。她需要它,需要这物理的刺激,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管家将沉重的银罩揭开了。一股浓郁到令人瞬间窒息的肉类高温香气混杂着极度浓郁复杂的香料气息,如同被囚禁的猛兽挣脱束缚,轰然爆开!瞬间充斥了整个密闭的巨大餐厅!那不是纯粹的肉香,更掺杂了厚重的黑胡椒颗粒被高温烘烤后的烟熏火燎气、小茴香和月桂叶等综合香料在长时间炖煮中释放出的浓烈异香、以及更深层的……一种仿佛被烈火快速炙烤后锁进肉纤维深处的、带着血腥余韵的粗犷肉腥味。两种强烈、矛盾却又在暴力中融为一体的香味分子,蛮横地灌满了鼻腔!
莱恩握着酒杯的手指,在那个瞬间,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水晶杯在灯光下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杯中金黄色的酒液边缘荡开极其细微的一圈涟漪。
静默的冰层,仿佛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无声裂开了一道罅隙。
管家开始用最精准的动作分餐。银质切割工具划过盘底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莱恩终于抬起了头。视线短暂地扫过被推到面前的那份——一大块呈现完美焦褐糖色、切面上肌理间流淌着半透明脂肪油花和淡淡粉色肉汁的烤肉。但他的目光并未在食物上停留,极其自然地,如同不经意的视线游移,缓缓抬起,越过了分餐管家的身影,越过了长桌上那些未被触碰的、凝固如石的精致菜肴,最终稳稳地落在艾琳脸上。
琥珀色的眼瞳被水晶灯的万千冰棱映照得深不见底,如同冰封的湖面。
“夫人似乎没什么胃口?”他的声音打破了漫长的静默,低沉平滑,带着一丝刻意的礼貌疏离,如同冰冷的金属在丝绒上缓缓摩擦。他轻轻摇晃了一下酒杯,动作从容不迫,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艾琳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艾琳持着刀叉的手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掌心那处被嫩枝毒素灼伤的溃烂点,在他视线落下的刹那,针扎般的刺痛感骤然鲜明!仿佛被无形的探针刺入了最深层的血肉。药效强行冻结的冰窟边缘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外界刺激而隐隐震颤。
“艾瑟瑞德夫人?”莱恩微微向前倾身,阴影随着他的动作向前蔓延,如同冰冷的潮汐逼近礁石。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伤仪,在她毫无破绽的脸上细细扫过,试图寻找昨夜混乱留下的裂痕,或者今日拍卖场中那份破釜沉舟背后的虚弱内核。“这里的‘星尘鹿脊’,堪称费尔金一绝。错过,未免太可惜了。”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探究的钩子。
艾琳指尖的力量嵌入冰冷的荆棘雕刻。体内的迟滞感厚重如铅。她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唇角牵动,如同提线木偶般扬出一个在完美尺度内、足以匹配主人身份的、毫无温度可言的礼仪性微笑。
“客随主便。莱恩先生似乎对香料有独到的品味。”
她清晰地吐出每一个词,声音在空旷冷寂的空间里回荡。说话间,她极其自然地抬起搭在桌面的左手,白皙修长的手指伸向那只盛放着清澈净水的、同样剔透的水晶玻璃洗指盅。动作优雅流畅,如同名画中仕女的姿态。
就在艾琳的手指即将触及洗指盅边缘那冰冷的水晶弧面的一瞬间——
莱恩握着酒杯的右手小指,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幅度小得如同错觉!
随着这小到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指节蜷曲,那股原本被弥漫的烤肉浓香所淹没、一首若有若无盘踞在他周遭的独特气息,陡然间如同被微风吹散的薄雾般……清晰了起来!那气息异常干净、凛冽,带着北国雪松林深处特有的辛香锐意,又混杂着一丝化学试剂般的冷感酸涩。如同冬日清晨松枝上凝结的清冷空气!
正是这“远古松脂”香薰中蕴含的松节油核心!此刻如同被无形之手赋予了生命,如同拥有记忆的灵体,瞬间缠绕上艾琳伸向净水晶盅的手腕!
艾琳伸向水晶盅的左手几不可察地僵滞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细针扎穿了腕骨!掌心里的嫩枝毒素伤疤在迟滞冰窟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几乎撕裂皮肉的灼烧感!那感觉像无形的毒牙狠狠嵌入!
她蜜糖色的眼瞳深处冰层瞬间炸裂!一片混乱的、被药力强行掩埋的血色记忆碎片被这股松木的锋锐猛地撬开——
冰冷的石板地,浓稠呛人的混合草药与未燃尽的炭灰气息,滚烫黏稠、滴落在皮肤上发出“滋”响的深褐色药膏!
琉璃药钵内部被压碎浆液喷溅的闷响!
以及……一只暴露在惨白灯光下的手腕内侧——被灼烧黏稠药膏粘附的粉橘色软膜!那软膜中心,数点细小的、如同被激怒的蛇目般疯狂闪烁的金斑!它们在药膏的灼烫下爆发出无声的尖啸,放射出撕裂神魂的信息素尖啸!
那源自冰棺胚胎最本源掠夺意志的、带着无尽贪婪与恶念的意念尖针,穿透层层封印和药物的屏障,再次狠狠刺入艾琳此刻被药膏冻住的意识深处!
“嘎——!!!”
一声在记忆深处陡然爆发、远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虫类高频摩擦惨嚎!混合着巢穴湿冷的腥风!撕碎了艾琳强行维持的平静!
嗡——!
体内的冰窟剧烈震荡!强行冻结的迟滞感如同被敲碎的冰面,碎片疯狂搅动!议会烙印的寒冰刺骨与小腹诅咒的火灼剧痛猛地挣脱药物束缚,如同被抽掉了塞子的深渊恶兽——轰然咆哮!顺着被撕裂的通道狠狠咬噬她的神经!
艾琳伸出的左手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纤细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扼住,指节扭曲着,指腹猛地按在了冰冷的水晶洗指盅弧面上!过度用力让指尖几乎嵌进坚硬的杯壁!
支撑身体平衡的药效骤然被撕裂!肩胛深处的金箔如同烧红的烙铁被猛然推进伤口!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感知的剧痛冲击天灵!她眼前一阵昏黑,身体失控般地微微晃动了一下!蜜糖色的眼瞳中,那份强行凝聚的漠然彻底碎裂,瞬间被一片被剧痛与混乱搅起的惊涛骇浪淹没!
餐桌对面,莱恩猛地抬起了眼!一首被他刻意隐藏在睫毛阴影下的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瞬间刺穿了艾琳脸上短暂的痛苦空白!他握杯的手指捏得更紧,关节清晰可见地泛出青白色,杯中的金色酒液如同遭遇风暴的小船疯狂震荡!
成功了?仅仅是一缕松节油气息的引导?
艾琳死死咬住牙关,唇齿间铁锈的腥味如同电流瞬间贯通全身!强行压下了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蜜糖色的瞳孔深处,混乱和痛苦如同火山爆发后翻腾的熔岩被再次投入深海——那迟滞冰窟的力量在短暂崩溃后再度聚拢,凭借药力的余威和更强的意志锁链强行将爆发的深渊重新镇压!只是那冰窟壁垒上,清晰地留下了道道如同龟裂的深刻裂痕!每一道裂痕深处,都隐隐透出议会荆棘寒芒与诅咒烙印的灼炎!
掌心的灼烧感和伤口的撕扯从未如此鲜明。她死死抵在洗指盅上的左手仿佛在燃烧,又仿佛被冰封的刀刃凌迟。
她猛地抬眼,强行撞进莱恩那双烧红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点燃的审视目光!
“我更喜欢清水。” 艾琳的声音极低,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盖的沙哑和刚自剧痛深渊挣扎出来的疲惫余韵。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莱恩那只紧攥着酒杯的右手忽然抬起!手腕的动作带动小臂的线条骤然绷紧!那只曾触碰到权杖碎片、曾被真艾琳匕首划破过的、左手虎口边缘那片浅淡的、刚愈合不久的伤痕,就在他握拳的动作中,暴露在刺目的水晶吊灯光线下!
一道极其新鲜、如同冰霜凝结般的细长冰蓝色划痕——与权杖碎片断口深处那道如出一辙!此刻正清晰地镶嵌在那片本己几乎愈合的伤痕边缘!
艾琳蜜糖色的眼瞳骤然凝聚!体内深处刚被强行镇压的冰窟再次无声剧震!一股源于同源的极致寒意瞬间穿透了药物的屏障,顺着指尖抵着的冰冷水晶,疯狂涌向那片伤痕处!
莱恩握杯的右手并未停留,手腕翻转,将小半杯金色的酒液倾倒入洗指盅旁一只盛放特殊洗笔液的、雕工极其繁复古老的纯银器皿中!那银器皿边缘刻蚀着细微的纹路,里面残留的、散发着浓郁熏人香气的棕色液体——正是特制的松节油洗涤溶剂!
金黄的酒液如同熔化的金属流,撞入浓稠的松节油溶剂!两股液体碰撞!并未完全融合!清澈的酒液短暂悬浮其上,如同金色的油层!随着莱恩手腕放下酒杯的动作,一丝微不可察、却精纯无比的松节油独有的辛香锐意猛地蒸腾而起!
这股气息,纯粹、锐利,远比之前刻意弥散的香气更具穿透力!它瞬间如同利剑刺透了餐厅里厚重的烤肉香料气,也精准地刺入艾琳因剧痛而高度敏感的鼻腔!
“这酒……”莱恩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呓语,却清晰地穿透餐厅的寂静。他重新拾起叉子,动作缓慢而精准地叉起盘边那块被厨师特意切割下的、焦黑如同炭化的星尘鹿肋骨末端碎骨。尖锐的骨刺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碎芒。
他的手指捏着那截小小的碎骨,如同捏着一枚被诅咒的遗骸。
“……有股老画室积年的木头和颜料味道。”莱恩的声音更沉,语速极缓。他捏着那根小骨节的手指随意地转动着,锐利的骨刺在空气中划出微不可见的轨迹。冰蓝左眼的目光仿佛凝固在了艾琳脸上,如同两枚深嵌入冻土层的寒冰标枪。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那弧度中蕴含的,是洞悉一切的嘲弄,是看穿她体内冰窟裂痕的锋利审视,更是赤裸裸的、如同捕食者锁定猎物的危险宣告。
“还有血……”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铁钩,猛地拽动两人之间无形绷紧的弦!“艾瑟瑞德夫人……”叉尖微微抬起,锐利的顶端反射着水晶吊灯刺骨的寒光,不偏不倚地指向她颈间那枚锁死喉咙的铂金灰月石颈扣!“你的玫瑰,似乎被那些……不干净的味道……和血……腌得有点失了魂?”
颈扣下被锁死的要害动脉,在那锐利叉尖无形的压力下骤然鼓动!艾琳体内的冰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嘶鸣!莱恩手中那根滴着油脂的焦黑碎骨边缘,隐约闪现一抹细小却刺眼的冰蓝色微光,如同凝聚的死兆之星!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甜腥气息,混合着松节油的冷冽辛香,如同无形巨爪攫住了艾琳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