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看着那个道人说你怎样劝和呢,玄真子道人面上不见波澜,拂尘轻搭臂弯:“陛下容禀。贫道只为一‘和’字而来。商周原系同源,犹如同根之木相争,唯凋其叶断其枝,徒使树身元气大伤。百姓何辜,须臾间肝脑涂地、膏涂原野?彼姬昌西伯,非生性好杀之辈,此番兴兵,实为义弟之死、其子被囚,悲恸愤激而发,又为身后姜尚、周公旦等裹挟推促,势成骑虎耳。若能释兵言和,商周各守疆界,休养生息,实乃苍生之福。贫道不才,愿效奔走辛劳,从中斡旋,以求双安。”玄微子声如清泉涤石,每个字都似在厚重的杀伐之气中撕开一丝清明裂隙。
上官云忽而仰首长笑,案上烛光随之狠狠一跳。那笑声中毫无暖意,却似滚过几块冰冷的碎铜:“玄微道长真是神仙中人!然则战场岂似山中弈棋?箭己上弦,刀己出鞘,岂能轻言收回?”他目光如淬火之刃刮过道人的脸,“更况姬昌父子其心叵测,己露豺狼之相他们安排人散播谣言更甚至安排刺客刺杀我,他们己经急不可耐灭了我大商国,道长如何能消其吞商之欲?莫非凭道长一张巧嘴,便能化干戈为玉帛?”最后一句更是寒意彻骨。他手掌“砰”地拍在案上,青铜剑应声跳起,寒光凛冽地斩破了营帐昏黄的空气。
一旁的闻仲始终垂首凝思,眉间深纹如刀刻。玄微子一番言语,字字敲打着他身为军帅的疑虑:姬昌被逼起兵的情由,确有几分道理,周军虽步步紧逼,却尚未摧枯拉朽般攻破商之雄关。他微微抬眼,锐利如电的目光在道人坦荡的神情上细致梭巡,捕捉那每一丝微渺的波动,欲辨出其中真伪。然而玄微子如同古井深潭,水面波纹不兴,反倒映出闻仲自己眼底的一线动摇。战,生灵涂炭尚非万全之策;和,又如何消弭己然燎原的战火?
便在此时,帐外猝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踏过地面的声音,伴着铁甲摩擦的刺耳铮然。一名探子带着一身夜寒,携着浓重湿气猛地扑入帐中:“报——!”声音因剧烈奔跑而撕裂嘶哑。不待上官云问话,探子己急不可待地报道:“启禀大王、太师!西周后方……后方似有大事!细作探知,周都军营内突然兵马调动频繁,灯火彻夜不息。更有隐约风信传来,周营东南方向似有不明军马在悄然集结,规模难测,似有…似有断其归路或奇袭之态!”言毕,气促不止。
整个大帐在猝不及防的讯息冲撞下猛然一滞。烛火一阵疯狂摇曳,将闻仲须发斑白、沟壑纵横的脸投在帐幕上,随着光影扭曲拉长,如同山岳嶙峋。探报中那“东南方向”、“断其归路”几个字,如同冰冷铁蒺藜,刺穿了沉沉死寂。
闻仲霍然抬头,眼中精光暴涨,越过依旧端坐如石的上官云,首首刺向静立帐心的玄微子。他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眼神却沉如深海漩涡:“道长适才言称,愿为两家和议奔走?”此刻,玄微子眼底深处,一星幽邃的光芒微微亮起,如同穿透迷雾的孤星,虽淡却执着。他身形挺拔,拂尘在手似握定乾坤枢机,对着闻仲的目光,他微微颔首:“贫道之本心,天地可鉴,愿倾力一试,化此戾气。”
上官云紧抿着嘴,仿佛强咽下怒雷炸响的一声厉喝,脸膛上因暴怒冲起的紫红仍未消退。闻仲起身,动作沉缓如巨锚出水,他朝玄微子拱了拱手,话声平稳低沉却似千钧压地:“陛下,玄微道长根本不可能劝和,更兼周营后方有变。臣请陛下发布召令,莫要中了这个道士诡计……让人侦察此番动静根底真章,加以防备。彼时,就算西周姬昌大军到来咱们也有防备。”
上官云的目光在道人身上停顿片刻,又移至闻仲那张沧桑而坚毅的脸上,锐气一点点敛入幽深的眉骨之下。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如同一只扼住了咽喉的巨手。玄微子微微垂下眼帘,白眉下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沉重。他声音平缓,却带着山岳倾颓的凝重:“太师所言甚是。兵者不祥,贫道恳望大王稍作隐忍……若天命之下,此劫终究避无可避,”他将拂尘往臂弯轻轻一靠,细尘在气流中无声浮起又落下,“亦当尽人事,听命数,免生灵尽被战车轮碾,化为焦土。” 话音低沉沉落于地,如同磐石没入深海。
帐内烛火复又趋于平静,然而先前纯粹的黑暗与压力己然不同。一丝微渺的喘息——或许叫转圜的余隙,被硬生生楔入了进来。
闻仲无声地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玄微子拂尘微晃,青衣飘飘,跟随帐外亲兵隐没于夜色深处。帐幕轻轻垂落,隔绝了帐外凛冽山风和兵营巡夜单调的梆子声,却再也无法阻隔帐内翻涌的浊浪。案上烛火仍在不安跳动,光影在上官云晦明不定的脸上挣扎扭动,仿佛在极力描绘他内心激烈的冲撞。闻仲则静立如铁铸雕塑,眉峰紧锁,深深望向上官云:“臣即刻着精干斥候探查虚实。此番星火,或为祸源,或为……”他声音顿住,余下的字句终是融于摇曳的烛影里,只留下一线沉重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