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清清凌凌的声音砸进他的耳膜。
他垂着眼，良久无言。
季子遇花了很多很多个无眠的深夜去接受外婆生病的这样一个事实，他拼命赚钱，拼命努力，只是想为老人求得一线生机。
可，现在，外婆说，自己不想再遭罪。
心底的某一块儿地方溢满了酸涩，他不是没有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癌症除了化疗还是化疗，没有其他的治疗办法，而化疗的过程是很痛苦的。
“死亡是无法避免的，子遇，也是没有选择的，但是我们却可以选择在死亡来临之前的活法，哪怕这一天在不久之后真的会来临，我也希望我能死的轻松一些，而不是承受一遍那样的痛苦，子遇，你明白吗？”
箩筐里的洋芋被一片一片摆放整齐，外婆的声音很平静。
对于外婆这样年纪的人，死亡并不可怕，也并不是讳疾忌医，而是固执的认为，我死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能让我就那样没有痛苦地死去？
那个时候，季子遇根本无法理解，他从悬崖下一点点爬出来，觉得，人不论怎么样，都不应该放弃最后一点那活着的希望，哪怕那希望依然很渺茫，但也要勇敢去争取，而不是坐等放弃和屈服。
但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扭转外婆的想法。
“外婆，我们不住院也不去化疗，我们只是去医院拿一些药，缓解一下您的痛苦，这样可以吗？”
他最终还是妥了协，肩膀垮了下来，显得整个人很无助。
老人站起身，走进屋，从屋里拿出了一个药瓶，递给了他。
“这是我找城里的医生开的药，医生说让我按时吃药，病情还是能控制的，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季子遇看着药瓶上一圈圈繁复的英文，依稀认得出几个单词，什么 anti-cer 。
他觉得外婆应该没有骗他，至少他应该相信外婆。
老人将药收起来，拉了把椅子坐下，本来还是阴冷的天气，却突然刺出了一抹阳光。
“子遇，去上学吧，那天晚上我看到你蹲在院子里洗衣服，那盆里都是血，你脸上的伤还没好全呢，也是那个人弄的吧”
外婆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知道季霖来找过季子遇，也知道季霖做过的一些下三滥的事情，更知道季子遇去厂里的时候身上一首都带着一把刀，而之前那把刀被他缝进了被褥的最底下。
那天，外婆准备拆被褥去洗洗，却在里面发现了那把刀的存在。
一开始，外婆确实是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她深知，季子遇留着这一把刀只是为了防身。
于是，她装作什么都不会知道，又把刀放了回去。
“子遇，前几天小诉来的时候，告诉我，你想成为一名律师，我大抵能猜得到这其中的缘由，
你想讨一个公道，可是，如果你没有知识，没有能力，只是单凭武力的话，那是最愚蠢的行为，外婆相信你懂这个道理，所以，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学你该学的东西，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活成一个全新的自己，不要被困在这里……”
是的，不要被困在这里……
从外婆救下季子遇的那天起，再到后来季霖深夜来访威胁，其实外婆心如明镜，有些人注定背负着血海深仇，也注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看似被命运裹挟着往前走，其实不过是命运早就安排好了每一步棋。
而季子遇注定不属于这里。
血仇既然无从可解，那便只有至死方休。
最后，季子遇终于下了决心，他红着眼睛说，“外婆，谢谢您这几年的养育之恩，我会牢记您说的每一句话，也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只是……”
只是什么呢？
“只是，时间太过匆忙，没有让我来得及偿还这些恩情，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真的是您的亲生孩子……”
泪一滴滴落了下来，砸湿了飞扬的黄土。
老人摆摆手，脸上的笑很欣慰，“去吧”
很久过后，季子遇拖着行李出来。
他走到外婆面前，双膝跪地，眼尾泛红，郑重地磕下了三个头。
外婆抬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身世凄苦但有一身傲骨，能屈能伸，意志坚韧，只是太容易被拖累。
而强者是不能有软肋的。
她摸摸季子遇的头，一字一句都夹杂了太多感情，像是死亡之前的诀别，些许微碎的阳光照在老人皱纹横生的脸上，“子遇，记得这个世上你自己最重要，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好好活着，活着才有一切”
彼时的季子遇其实不懂得外婆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好好活着，明明自己风华正茂，还有大好年华可活，却在外婆看来，自己仿佛会死的很早，又或者在不久的未来将迎来死亡，他只是固执的把这当作长辈对晚辈的嘱托。
于是，他说，“我会的，外婆，您也照顾好自己，我放假了就回来看您”
出门的时候，门口有一只猫咪在叫，季子遇蹲下身把猫猫抱进屋来，却发现猫咪的眼睛有些熟悉，他仔细地去看，原来是家里很久之前弄丢的那只猫，毛球。
而猫咪也长大了很多，身上的毛发沾了些灰尘。
“你还知道回来啊”，他捏了捏猫咪的脖颈，顺了顺毛茸茸的尾巴
然后把它丢到了外婆的怀里。
他说，“外婆，这段时间就让毛球先陪着您吧”
毛球喵了一声，在外婆怀里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白色肚皮，看着很好rua 的样子。
木门悄悄地从外面关上，因为陈旧，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最后一道目光里，季子遇看到一人一猫玩的不亦乐乎。
等到人走了，外婆才敢落下泪来，啪嗒一声，眼泪滴到了毛球的耳朵，猫猫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眼睛好像在说，外婆，你怎么哭了？
于是它伸出爪子，想要为主人擦去泪水。
没有人能淡定而从容地接受死亡的到来，老人固执地认为，死不过是另一种生。
只是对于活着的人而言，需要那么一点儿念想跟寄托，到了那一天，才不至于绝望跟无所适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