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知道在这个世上除了外婆跟栖迟还是有那么几个人在乎他,惦记他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黑夜里一个人走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心甘情愿点灯一路同行的人。
他感动,欣喜,却也害怕。
所以他闭口不提,所幸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同名同姓的也算不上稀奇,林婉没有见过长大后的季子遇,又怎么能确定,他就是季初澜的儿子呢?
他偏过头,面朝着雪白的墙壁,睡意渐无,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只有这样,心脏的位置才不会那么痛。
子曰的子,遇见的遇。
有的时候,这让季子遇不得不去想,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到底是寄托了谁的希冀和美好?
是季初澜,还是季霖?
又是对谁的遇见?
季初澜让他懂得自己的本分,守好季家,季霖让他明白,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他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
他成为了很多人不可或缺的存在,也成为一些人达到目的的垫脚石,甚至是踩着他往高处爬的工具,但那些人的动机却都不是那么纯粹,所谓的爱也早就变了质。
说来说去,不过钱权二字。
他时常问自己,恨季初澜吗,恨那个从小剥夺他一切,让他成为权利的牺牲品,动辄打骂,甚至那双温柔的眼睛也充满了和季霖一样的恨意,嘶吼着质问自己,“是你毁了我的一切。”
恨吗,应该是恨的吧。
但为什么,季初澜死时,却拼命地攥着他的手,无力地发出最后一个音节。
逼着他立下了这样一个誓言,理所应当地要为母亲报仇,要夺回属于季家的产业,只因为你姓季。
只因为幼时那一点稀薄零散的爱和为人子的责任,就任由季初澜将他拉进仇恨的深渊。
原来,我活着不是为了我自己。
也不曾有人真正在意我的死活。
可笑啊,真的是挺可笑的。
鼾声西起的一方天地里,折射进来的一缕月光突然变得落寞而又哀伤,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掩盖了低沉而压抑的哭声,他紧紧闭着眼睛,任凭脸颊上滑落一滴滴泪。
两周的军训过的很快,但很明显,放眼望去,全是穿着蓝白T恤,走路姿势极其不正常,勾肩搭背,怨声载道的一个个小黑人。
齐景:“这哪是军训啊,这是把我们当新兵了啊!”
陈一大口喘着气,豆大的汗珠不要命地往下落,“就是就是啊,你看我都黑成炭了!”
张岩:“哎,你们看,何哥一点都不喘,就是比我们还黑”
林晨:“哈哈哈哈哈,小心点,等会儿何哥又炸毛,像个小姑娘一样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林晨说错了,何诉根本不会炸毛,因为他己经没有力气了。
众人扭头往回看。
话题中心的何诉,正倒在了人形靠枕季子遇身上,跟个蔫黄瓜似的,两个人身高没差多少,季子遇揽着他的腰拖着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几个人相互对视了十秒,兀自都笑了。
很好,何小公子变成了身娇体弱的何小姐 。
“我说,你们当我耳聋啊,声音那么大当我听不见啊?”,何诉一出声,有气无力。
如果放在平常,齐景他们肯定早就闭嘴了,谁能怼得过连珠炮嘛!
但今天,何诉骂人声音都弱了几分,攻击力骤减百分之八十。
其他人当然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啦。
先是齐景,“我说,何哥,您老人家还是省点力气吧”
然后是张岩,“是啊,何哥,等会儿吃饭不会得让人喂吧”
再是林晨,笑眯眯道,“何哥,您不是校篮球队的嘛,也就那样儿吧”
最后,陈一负责大笑助阵。
果然换来了一声刺耳又凄厉地控诉,“我去!你们——”
说完,就要撸起袖子给他们一个教训。
脚刚迈出一步,腿一软,差点没当场摔在地上。
幸好,季子遇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
某人瞬间变了脸,转过头来委屈地不行,哭唧唧告状,“子遇,他们欺负我”
林晨震惊的不行,简首没眼看,“卧槽,何哥还会撒娇呢?!”
季子遇则是嫌弃地要死,象征性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就算是安慰了,“啊,好了好了,快走吧,再晚就没饭吃了”
然后,又对前面那几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行着注目礼,一脸吃瓜相的人说,“别欺负他了”
齐景转过身,默默竖起了大拇指,表情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还得是我季哥”
从此以后,616寝室有两位大佛,季子遇和何诉。
何诉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怵板起脸的季子遇。
何诉作天作地,那张嘴叭叭起来不饶人,唯独说不过寡言少语的季子遇。
季子遇天生一副好学生模样,居然有时候还会放纵跟何诉一起打牌还喝酒?!
季子遇从来不会包庇谁,自认公私分明,居然会主动帮何诉写检讨,还帮上课睡觉的何诉打掩护?!
林晨摇摇头,暗自感叹,这个世界,缘分真的很奇妙。
周五体育课上,几个人打完球坐在一旁漫无边际地聊天。
季子遇从操场的另一侧铁丝网进来,怀里揣了几瓶冰镇的矿泉水,走过来一一塞给了他们,然后也坐到了他们旁边。
齐景猛灌了几大口水,继续刚才的话题,问,“何哥,学校的那些出了名的小混混为什么都叫你何哥啊,他们看起来很听你的话”
何诉嘴角弯了弯,漫不经心地道,“大概是被我打服了吧”
张岩默默称赞,“何哥,牛,怪不得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太……”
何诉挑眉,“嗯,不太什么?”
“不太像一个好学生,是吗?”,他 的声音里含着轻浅地笑意。
张岩点点头。
“那你背上的那些伤都是打架的时候留下来的吗?”,林晨问。
何诉背上蜿蜒着一大片丑陋的伤疤,几个人一块去洗澡,不可避免地就会被发现。
“啊,你说那些伤啊,很早之前的了,我早就忘了”,他还是一贯地云淡风轻。
恰巧此时,季子遇看过来,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又分开。
但只那么一秒,何诉却从那双墨色瞳孔里看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像是担心,又像是责怪,宛如很多年以前,他调皮捣蛋犯错受伤时,那个人总是这样的一双眼睛,说,何诉,以后不能这样了。
但很快,他仰头喝了口冰水,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他跟季子遇才认识多久?
就算是一见如故,那也谈不上季子遇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因为这样的眼神,何诉只会从一个人身上看到。
陈一气喘吁吁地从跑道的另一头跑过来,弯下腰,手搭在了膝盖上,气息不稳,“班主任让你们两个去一下”
他指了指齐景和林晨,应该是上次英语测验不及格的事情。
张岩也凑过去看热闹了,一时,操场空地上,就只剩下何诉跟季子遇两个人了。
季子遇的腿上摊着一本书,那是泰戈尔的飞鸟集。
风掠过书页,吹翻了那片折角。
一个声音遥遥传来,砸进何诉的耳膜,顺着血液又流到了胸腔。
季子遇很轻地说,“以后别受伤了”
言外之意,也别打架了。
何诉没作声,而是顺势躺在了地上,双臂枕着后脑勺。
片刻,他偏头看向低眉敛目,面容沉静的季子遇,语气严肃而认真,“季子遇,我们是不是很早就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