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雕花窗时,高若雪的指甲己在檀木桌沿抠出五道白痕。
那封“程砚秋倒戈”的纸条早被她揉成纸团,此刻正浸在茶盏里,墨迹晕染开,像团化不开的污血。
她盯着铜镜里自己泛青的脸,忽然抓起案上的汝窑笔洗砸向窗棂——
青瓷碎片混着晚风撞在院墙上,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乱飞。
“去城南杜府。”她扯下腕间翡翠串珠砸在丫鬟怀里,“告诉杜先生,我要见他。”
子时三刻,杜府后宅的暖阁仍亮着灯。
高若雪裹着玄色斗篷闪进去时,正见杜子昂慢条斯理拨弄茶炉。
他着月白暗纹锦袍,指尖捏着块羊脂玉镇纸,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高姑娘这是急火攻心了?”他抬眼,眉峰微挑,“程砚秋倒戈算什么?不过是条养不熟的狗。”
“可那女人连农桑会的旧账都翻出来了!”高若雪扯下斗篷扔在椅上,发间金步摇乱颤,“再拖下去,文正盟的根基都要被她挖空!”
杜子昂放下镇纸,指节叩了叩案上一卷纸帛:“我这儿有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他展开纸帛,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北狄使者上月递来的国书,我让人摹了笔迹——
再添几句‘墨隐居士愿为北狄效力’的话。”
高若雪凑过去,瞳孔骤然收缩:“这是...通敌的证据?”
“她不是最会借百姓的嘴说话?”杜子昂冷笑,“等这封密信传遍云州,百姓再信她,就是信通敌的贼子。”
他屈指弹了弹纸帛,“明日就让说书的吴娘子在茶楼念,再买几十个泼皮去书院门口闹——
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洗清这罪名。”
高若雪盯着那封“密信”,喉间溢出一声尖笑:“这次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同一时刻,墨隐书院的烛火还亮着。
冉梓喜倚在书案前,指尖着刚收到的密报。
烛芯噼啪炸响,映得她眼底流转着暗芒。
“文正盟要伪造通敌密信?”她将密报扔进炭盆,火星子舔着纸角,“小桃,去把阿福他们叫来。”
小桃刚跑出门,就见西个壮实小子揉着眼睛挤进来。
阿福挠头:“先生,这么晚叫我们——”
“明日开始,你们分三拨去茶楼听书。”梓喜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抄纸,“吴娘子要是念那封‘密信’,你们就原样抄下来,多抄几份。”
她指尖点在抄纸上,“记得在旁边批注:‘此字形似童蒙习字,捺画无力,横折多断,或为稚子戏笔。’”
阿福眨眨眼:“先生是要我们帮着传谣言?”
“不是谣言,是真相。”梓喜扯了扯嘴角,“文正盟越急,破绽越多。他们以为百姓会怕‘通敌’,却忘了百姓最会看——”
她指了指自己眼睛,“看字写得像不像,事说得通不通。”
次日晌午,云州最大的“听风楼”里,吴娘子的惊堂木拍得山响:
“列位看官,今日要说桩大新闻!有人查到墨隐居士给北狄使者递密信——”
她抖开一张纸,故意提高嗓门,“诸位瞧这字,笔走龙蛇,分明是大家手笔!”
台下茶客伸着脖子张望,突然有人喊:“娘子,这‘狄’字少了一横吧?”
“可不是!”卖糖画的老张挤过来,“我家小孙子刚学写字,写‘使’字都知道左边是单人旁,这信上倒写成双人旁了!”
“北狄使者怕是个文盲吧?”茶博士捧着茶壶笑,“要不怎么收这种错字连篇的信?”
哄笑声炸响时,阿福挤到台前,扬了扬手里的抄纸:“我家先生说了,这字捺画没力,像七岁孩童写的。诸位要瞧真迹,墨隐书院门口贴了二十份。”
这一下,听风楼的茶客全涌去了书院。
青石板路上,二十张抄着“密信”的纸贴在粉墙上,旁边用朱砂笔圈出十几个错别字,批注写得明白:“北狄通使必用两国官方文书,岂有草纸乱书之理?此信若真,北狄当笑我云煌无人。”
百姓们围在墙下指点,有老学究捻须叹:“这批注有理!老夫教了三十年蒙童,这字确实像开蒙不足三月的娃写的。”
“原来有人要害墨隐居士!”卖糖葫芦的小贩把糖葫芦往肩上一扛,“走,去文正盟门口问问,这信到底谁造的!”
与此同时,吴娘子缩在茶楼后堂,手里攥着宋知远塞给她的银锭。
那锭银子还带着体温,烫得她掌心发疼。
三天前,这个穿青衫的先生找到她,说只要她“改口”,就有五十两银子——够她给小儿子治腿了。
“那日我说的话,其实是我听来的......”她盯着铜镜里自己发颤的嘴唇,忽然抓起袖中那枚刻着“文正”二字的令牌,“有人付钱让我这么说的!”
第二日,吴娘子在听风楼拍着桌子喊出这句话时,台下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她抖着手指摸出令牌,铜锈混着唾沫星子溅在案上:“就是这东西!文正盟的人拿它押给我,让我说墨隐居士的坏话!”
茶客们的惊呼声撞破窗纸,像颗炸雷滚过云州城。
文正盟的朱漆大门前,转眼间围了上百人。
有被书院退过婚的姑娘拍着门喊:“原来你们才是害我们的!”有送女儿去书院的老汉抡着扁担:“还我闺女的束脩钱!”
文正盟议事厅里,程砚秋摔了茶盏:“高姑娘,你说这密信是铁证?现在倒成了我们的铁证!”
“杜先生呢?”另一个文人扯着高若雪的衣袖,“他不是说万无一失?”
高若雪后退两步,撞在花架上。
青瓷花盆“哐当”落地,碎片割破她的脚踝。
她望着满地狼藉,突然笑出了声——方才她让人去杜府传话,门房说杜老爷今早带着家眷去了江南,说是“探病”。
“好个杜子昂......”她捂着流血的脚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好个弃卒保车!”
暮色再次漫进云州时,墨隐书院的青石板路上落满霞光。
梓喜站在新漆的门匾下,看着弟子们搬着书箱往偏厅走。
小桃蹦跳着跑过来,手里举着张字条:“先生,城南王婶说,以后每月要送两筐鸡蛋给书院!”
“民心比金子还重。”梓喜摸了摸小桃的发顶,目光掠过街角三个交头接耳的妇人。
她们看见她,立刻笑着招手:“冉先生,我家二丫说还要学算学!”
晚风卷起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梓喜弯腰捡起,望着叶上的脉络轻声道:“这一关过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
她话音刚落,街角转出顶青呢小轿。
轿帘掀开条缝,露出半张涂着丹蔻的手,指尖捏着块羊脂玉佩——正是容府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