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兵器局里所有的狂热。
那股由新钢炼成的滚烫信念,瞬间冷却,凝固成刺骨的绝望。
没有粮食。
这三个字,比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还要可怕。
炮弹能撕碎土墙,却填不饱肚子。
一个匠人手里的锤子脱手,砸在脚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自语。
“没……没吃的了?”
“十天的粮……全没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
刚才还亮着光的眼睛,一双双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种原始的,对饥饿的恐惧所占据。
李文忠看着王三水,嘴唇哆嗦着,他想问怎么办,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王三水将卷好的图纸,轻轻放在桌上,动作条理清晰,仿佛被烧掉的不是全城的命脉,而是一堆无关紧要的柴火。
他转过身,面对着一张张煞白的脸。
“吵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嗡嗡声都停了下来。
“粮食烧了,天就塌了?”
他走到那个掉了锤子的匠人面前,捡起地上的铁锤,塞回他的手里。
“你的手是用来打铁的,不是用来发抖的。”
他环视众人,语气里没有安抚,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李自成没用炮弹把我们轰死,我们就准备自己把自己饿死?”
“都给我听着。”
“从现在起,兵器局的工作量,再加一倍。”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一百个合格的击锤,二十根新的枪管。”
“做得到的,三倍口粮。”
“做不到的,或者敢在此刻懈怠、传谣、动摇军心者……”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与纵火的内贼,同罪。”
说完,他不再理会这些呆若木鸡的匠人,对李文忠和不知何时跟进来的骆养性偏了偏头。
“跟我来。”
乾清宫的偏殿。
崇祯皇帝己经听完了李文忠的禀报。
他没有砸东西,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坐在那里,身体缩在宽大的龙椅里,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内脏的布偶,连一丝生气都欠奉。
完了。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上一次捐家产,他还有愤怒。
上一次啃窝头,他还有屈辱。
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让人窒息的虚无。
“王先生……可有对策?”李文忠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哀求。
“有。”
王三水的回答,让崇祯空洞的眼球,微微动了一下。
“很简单。”王三水看着殿外漆黑的夜空,“放一把更大的火。”
李文忠和骆养性都愣住了。
“从现在起,锦衣卫和京营兵士,全部出动。”王三水对骆养性下令。
“传我的命令:东首门官仓失火,乃有奸人里通外合,城内粮食己然告罄。为求生路,即刻起,全城彻查。所有府邸、民居,一寸地都不能放过,必须交出所有私藏的粮食、肉干、咸菜,乃至米糠、豆饼!”
“但有藏匿一粒米者,以通敌罪论处,家产充公,全家下狱!”
骆养性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找粮食?
这是要把全城百姓,往死路上逼!
这道命令下去,不用等闯贼打进来,京城自己就要炸了!
“王先生,不可!”李文忠也急了,“如此一来,民心必乱,到时西处暴动,无异于自取灭亡!”
“乱?”王三水反问,“现在还不够乱吗?”
“真正的内鬼,就藏在那些表面上最慌乱,最义愤填膺的人里面。”
“他放火烧了粮仓,就是想看我们乱,看我们自相残杀。他以为他赢了。”
王三水走到崇祯的御案前,拿起一支朱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圈。
“所以,我们就要比他想象的,更乱。”
他看着骆养性,嘴角扯出一个森然的弧度。
“你的人,在搜查的时候,眼睛不要只盯着粮食。”
“要盯着人。”
“看谁家在這種时候,还异常镇定。”
“看谁家的主子,在命令下达之后,不是想着怎么藏吃的,而是偷偷派人出去传递消息。”
“更要看……那些之前被我们抄过家,被逼着啃窝头,送儿子上操场,对我们恨之入骨的‘体面人’。”
“内鬼放的火,烧的是我们的粮食。我们放的这把火,烧的,是他的心。”
王三水放下朱笔,最后看向己经面无人色的崇祯。
“陛下,这把火,还需要您来点。”
“您需要下一道罪己诏。”
“告诉全城军民,是您德行有亏,才遭此大难。为与全城共存亡,您将开启最后一座皇仓——那是太祖高皇帝留下的,从未动用过的‘救命粮’。”
“但这座皇仓,只能救忠臣,不能救国贼。”
“明日午时,在正阳门,公开分发。凡是主动上缴私藏粮食,检举揭发藏匿者的家庭,凭信物前来领取。一人一份,童叟无欺。”
李文忠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瞬间明白了。
根本没有什么“救命粮”!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用全城百姓的性命和最后的希望,来钓出那条毒蛇的,疯狂的陷阱!
那条毒蛇,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怎么做?
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破坏这次分粮,去找到那座根本不存在的“皇仓”。
只要他一动,就会露出马脚。
崇祯皇帝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他看着王三水,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这个赌局的赌注,是他的江山,是他自己的命。
他有的选吗?
他没有。
“准……”
一个沙哑的字,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
整个北京城,被彻底引爆了。
无数的士兵和锦衣卫冲进大街小巷,踹开一扇扇府门,将一袋袋隐藏的粮食拖到街上。
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响彻夜空。
而另一道由皇帝亲笔写就的罪己诏,和那份关于“太祖救命粮”的告示,也贴满了全城。
绝望与希望,疯狂与贪婪,在一夜之间,将这座城市熬成了一锅滚烫的粥。
英国公府。
地窖深处,一盏油灯摇曳。
张维贤看着面前一箱箱被重新藏好的金银,和几袋被油布紧紧包裹的精米,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疯子……继续疯吧。”他喃喃自语,“等你们把城里的人都得罪光了,我看你们拿什么守城。”
一个心腹管家,悄悄从夹墙的另一头钻了出来。
“国公爷,都安排好了。按您的吩咐,消息己经递出去了。”
“很好。”张维贤点了点头,“告诉那边,让他们的人准备好。明日午时,正阳门……我要让崇祯和那个姓王的,看到一场最盛大的烟花。”
管家躬身退下。
张维贤吹灭了油灯,地窖里陷入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就在他府邸对面的一个茶楼顶上,骆养性正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脸上那残忍的微笑,比天上的寒星还要冷。
“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