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瑶瑶站在廊下，看映秋将新领的炭筐往竹篮里装。
竹篮边缘结着薄霜，映秋哈着白气："姑娘，前院周妈妈说昨儿后巷的狗叫得凶，许是有野猫。"
苏瑶瑶指尖着袖口金线，目光落在院角那株老梅上——昨夜窗下的影子，绣的正是这梅枝缠莲纹。
她垂眸理了理披风，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去请二姐姐来。"
苏婉来得比她想得快。
月白缎面斗篷上沾着星点雪末，见到苏瑶瑶时眼尾微弯："妹妹起得早。"她伸手要替苏瑶瑶理斗篷系带，指尖却在触到金线时顿了顿。
苏瑶瑶后退半步，望着她帕子上的缠枝莲："二姐姐昨儿在太湖石后，可听见我和阿悦说什么了？"
廊下穿堂风卷着梅香扑来。
苏婉的笑僵在嘴角，帕子在掌心绞出褶皱，却很快又松开，抬头时眼波清亮："原是这事？
我离得远，没听到你们说什么"她指尖抚过斗篷上的银线，"昨儿雪大，我原想给阿悦送手炉，走到半路又折回了。"
苏瑶瑶盯着她耳坠上晃动的东珠。
前世林氏母女惯会用这种半真半假的话骗人，苏婉的耳坠正是林氏昨日新赏的，东珠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胭脂——和昨夜窗下影子袖角的脂粉味一模一样。
"二姐姐既来了，"她突然转身往角门走，"陪我去西花园看看？
昨儿雪停时，我见那朱红门半开着。"
苏婉脚步微滞，很快跟上："那园子荒了十年，我小时候跟着奶娘去过一回，满地都是野藤。"她的斗篷扫过积雪，留下两道浅痕，"上个月管家说要拆了建马厩，是母亲说'留着吧，侯府总要有个赏梅的地儿'，这才没动。"
朱红门挂着的铜锁果然松着。
苏瑶瑶推开门，霉味混着冷香扑面而来——不是寻常梅花，倒像...她顿住脚步。
园内积雪未扫，却有半片空地被人粗略清过，露出几丛墨绿枝叶。
苏婉搓了搓手："我让小桃今早来扫的，到底是侯府的园子，总不能荒成这样。"她弯腰捡起一截断枝，"妹妹看这藤，叫'缠骨藤'，我奶娘说会往墙缝里钻，最是难除。"
苏瑶瑶蹲下身。
积雪下的叶片呈菱形，叶背泛着紫斑——是紫堇，前世她在医馆见过，根块能止血。
再往前两步，石凳旁的矮丛开着米黄花，是甘松，安神的好药材。
最深处那株一人高的灌木，枝桠上结着红果，她指尖微颤——那是赤焰果，外敷能拔毒，内服却要配三瓣草解...
"妹妹在看什么？"苏婉的影子罩下来，"我让粗使婆子晌午来翻土，这些野草......"
"不是野草。"苏瑶瑶抬头，见她眉心微蹙，"紫堇止血，甘松安神，赤焰果......"她顿了顿，"能治疮疖。
二姐姐不觉得奇怪么？"她指尖划过石桌边缘的刻痕——是半枚棋谱，和她房里那片青瓷片上的纹路严丝合缝，"十年没人打理的园子，怎么会长这么多药用花草？"
苏婉后退半步，斗篷角扫落石桌上的积雪："许是从前的花匠种的？
我听老夫人说过，这园子原是太夫人的药圃......"她突然住了口，低头绞着帕子，"妹妹若喜欢，我让管家找花匠来侍弄。"
苏瑶瑶盯着她泛红的耳尖。
前世林氏曾说苏婉最怕医馆的药味，此刻她却盯着赤焰果看得入神，指节捏得发白。
"二姐姐对这园子倒上心。"她绕着石桌走了半圈，"昨儿阿悦说，林姨娘房里的小桃提过'栖云园的梅花'——二姐姐可知，这园子从前叫什么？"
"栖云园。"苏婉脱口而出，又慌忙摇头，"我...我听奶娘说的。"她转身往门外走，斗篷带起一阵风，吹得赤焰果轻轻摇晃，"时辰不早了，母亲该等我们用早膳了。"
苏瑶瑶望着她挺首的脊背。
前世苏婉最怕冷，此刻却连斗篷带子都没系，显然走得急了。
"姑娘。"映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管家说前院正厅的地炉坏了，问您要不要去看看。"
苏婉脚步顿在门边，侧过脸时又恢复了从容的笑："妹妹先去吧，我去给母亲说一声。
寒风卷着雪粒扑进园子，赤焰果在枝头轻轻摇晃。
苏瑶瑶捏紧帕子里的青砖，望着苏婉远去的背影
管家的脚步踏碎雪粒声传来。
老管家哈着白气，青布棉袍下摆沾着炭灰："姑娘，西花园的事可要奴才记在月例账上？
昨儿二姑娘说要翻土，奴才让张妈带了三个粗使婆子候着。"
苏婉本在系斗篷带子的手顿住，指尖绕着银线打了个死结："管家先去前院盯着地炉，我和瑶瑶妹妹商量着来。"她朝苏瑶瑶笑，眼尾细纹因用力而绷首，"妹妹不是说这些花草有用么？
我让小桃去库房取竹篓，咱们先把能入药的收了。"
苏瑶瑶垂眸看她泛红的指尖——前世苏婉最厌沾土，此刻却主动提竹篓，连指甲缝里都蹭了泥。
她应了声"好"
"二姐姐去南边采甘松，我去北边收紫堇。"苏瑶瑶指了指被积雪压弯的枝条，"紫堇根要趁雪化前挖，不然药性散了。"她蹲下身时，余光见苏婉脚步微顿，终是提着竹篓往南边走了。
园子里的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苏瑶瑶捏着小铲子翻土抬头正见苏悦从角门跑进来，月白色襦裙沾着草屑："阿姐！
母亲说膳房炖了羊肚菌汤，就等你呢！"她扑过来要抢苏瑶瑶手里的铲子，"我替你挖，你快回去吃饭！"
苏婉从南边转回来，竹篓里的甘松摆得整整齐齐："阿悦最是手巧，瑶瑶妹妹便歇着吧。"她将竹篓递给苏悦时，袖口滑下一截，露出腕间红绳——和林氏房里那串檀香珠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苏瑶瑶任苏悦抢过铲子，看着她蹲在紫堇丛边，小拇指上的银护甲刮得土块乱飞。
前世苏悦最厌脏手，此刻却挖得格外起劲，连额头都冒了细汗。
她拍了拍斗篷上的雪，对映秋使了个眼色："去库房拿两个新棉垫，西花园的石凳冰得慌。"
回正院的路上，梅枝上的雪扑簌簌落进领口。
苏瑶瑶摸了摸袖中陶片，听见苏悦在身后小声抱怨："那紫堇根歪歪扭扭的，比绣绷难弄多了......"苏婉的声音压得低："阿悦仔细手，扎了刺可怎么好？"
正厅里飘着羊肉香。
柳氏坐在主位，银红翟衣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暖光；苏二爷靠在东边罗汉床上，手里转着一对核桃，见她进来便笑："瑶瑶这是去翻了后山？
瞧这斗篷上的泥。"林氏坐在下首，葱绿褙子绣着缠枝牡丹，正给苏婉布汤："婉姐儿最是心细，昨儿还说要给老夫人送梅花，这会子倒帮着妹妹侍弄园子了。"
苏瑶瑶落座时，柳氏往她碗里添了勺汤："可冻着了？
明儿让小厨房煨些姜茶。"她指尖刚碰到汤勺，林氏突然叹了口气："上月张媒婆来说亲，我原想替瑶瑶应了——"
用晚膳的紫檀木圆桌还飘着羊肉汤的热气，林氏却像没看见柳氏冷下来的脸色，指尖绞着袖口金线："张媒婆说的是城南周举人家的三公子。
周家虽没了爵位，到底是书香传家——"
"二姨娘当我是三岁孩童？"苏瑶瑶将汤勺重重搁在青瓷碗里，汤花溅在桌布上洇出个浅黄的圆。
前世她就是被林氏用类似的"书香门第"哄着嫁去周府，才落得个被苛待致死的下场，"周举人上月刚典了祖宅，连给老夫人贺寿的礼都是借的。
这样的人家，也配提侯府的亲事？"
林氏的珍珠鬓花随着脖颈晃动，她强撑着笑："瑶瑶这是嫌贫爱富了？
咱们侯府讲究的是......"
"够了。"苏侯爷将茶盏往桌上一磕，茶沫子溅在他玄色团蟒补子上。
他本在看账册，此时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瑶瑶的婚事自有正室和老夫人定夺。
二姨娘越矩了。"
柳氏的手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女儿手背。
这是她们母女的暗号，前世柳氏总在她受委屈时用这动作安抚。
苏瑶瑶垂眸盯着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柳氏陪嫁，前世她被周府逼得变卖首饰时，这镯子还在箱底压着，"母亲和老夫人疼我，自然要挑门当户对的。"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倒是二姨娘，前日三堂哥家表妹被退亲，您说'克母'；昨日苏婉妹妹的耳坠子换了东珠，您又说'该显显侯府体面'。
合着二姨娘的规矩，只对旁的姑娘管用？"
苏婉正夹着的虾仁"啪嗒"掉回碟子里。
她穿湖蓝比甲，腕上金镯子撞出脆响："瑶瑶姐姐这是说我？
我前日在老夫人那得了东珠，二姨娘疼我才给我打首饰——"
"婉姐儿的东珠是老夫人赏的？"苏瑶瑶突然笑了，"那老夫人房里的翡翠念珠怎么少了颗？
我昨日见二姨娘房里的博古架上，新摆了个翡翠山子，倒和老夫人那串念珠的水头像得很。"
林氏的脸"刷"地白了。
她昨日趁老夫人歇晌，让粗使婆子从佛堂拿了颗翡翠珠子，原想着熔了给苏婉打个护甲，不想被苏瑶瑶撞破。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绣着牡丹的袖口抖得厉害："你...你血口喷人！"
"我可没乱说。"苏瑶瑶从袖中摸出块帕子，帕角沾着星点泥渍，"方才西花园挖陶瓮的婆子说，在石桌下见着半块翡翠珠子。
二姨娘要是不信，咱们这就去老夫人那对质？"
厅里静得能听见炭炉里松枝爆裂的声响。
苏侯爷的眉峰皱成个疙瘩，他最厌后宅不清净，尤其是林氏总爱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林氏，"他沉声道，"你今日搅了用膳的兴致，去佛堂抄三卷《心经》，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林氏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
她狠狠瞪了苏瑶瑶一眼，扯着苏婉的袖子往外走。
苏婉却站着没动，她盯着苏瑶瑶腕间的翡翠镯子，眼里闪过嫉妒："姐姐倒是会讨巧，母亲疼你，父亲也护着你——可你再得宠，还不是个没了外祖家的？
我母亲虽不是正室，可我舅舅在吏部当差，将来......"
"婉妹妹的舅舅在吏部？"苏瑶瑶突然打断她，"那前日吏部王大人来府里，我在二门听见他说，周举人的三公子欠了赌坊三十两银子？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周公子的名声......"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婉妹妹说我没外祖家，可我母亲是定国将军嫡女，外祖家的铁骑至今守着北疆。
婉妹妹的舅舅在吏部当差？
我倒记得，上月吏部换了堂官，新大人最恨结党营私——"
苏婉的脸涨得通红。
她原想讽刺苏瑶瑶，不想反被拿住话头。
她跺了跺脚，甩开林氏的手跑了出去。
林氏追了两步，回头时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母亲，"等林氏母女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苏瑶瑶才挨着柳氏坐下。
前世我总听老夫人说，栖云园是祖父和祖母定情的地方，后来不知怎么就荒废了......"
她皱了皱眉："明儿我去回老夫人，让管家把西花园的地都翻一遍。
林氏最近总往那边跑，怕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正说着，管家捧着个红漆木匣进来："夫人，老爷说明日要派姑娘去城外迎接李侍郎家眷。
李侍郎被贬，家眷要在咱们府里当差......"
苏瑶瑶的手指微微一紧。
她前世没经历过这事，难道是因为重生改变了轨迹？
"知道了。"柳氏接过木匣，"你去回老爷，就说瑶瑶明日准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给侯府挣脸。"
等管家退下，苏瑶瑶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