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岩的手指抚过炮兵观测员臂章上那层干涸、发硬的血痂时,施密特少尉将三件装备重重拍在弹药箱垒成的简陋“办公桌”上:
1.一把枪管尚带余温的鲁格P08手枪,握把处紧紧缠着脏污的医用绷带。
2.一具1916年改进型剪形炮队镜,右侧目镜上的裂纹被一小块色彩斑斓的教堂彩色玻璃碎片精巧地修补着。
3.一部由战壕电话机改装、线路的古怪设备,听筒里塞着一团浸透了柴油、气味刺鼻的纱布。
“欢迎来到地狱的双人座,准尉。”施密特的声音低沉沙哑,他用刺刀尖挑起半张皱巴巴的《柏林日报》。7月16日头版上,那张他与鲁普雷希特王储的合影正对着防炮洞顶不断渗水的裂缝,照片里王储胸前的勋章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从现在起,你既是我瞎了的右眼,又是我们第五炮兵群伸向前方、寻找猎物的左手。”
角落里传来金属的摩擦声。汉斯二等兵正蹲在那里,专注地改装着他的工具。他将一截缴获的英军刘易斯机枪复进簧,巧妙地嫁接到自己那柄M1916工兵铲的铲柄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嗒”机括声,弹簧驱动的铲刃如同毒蛇般闪电般弹出,瞬间将旁边半截沙袋削成了一个整齐的立方体。“现在英国佬用的铲子,可没这效率,”汉斯说着,随手抛给冯岩两枚带有特殊凹槽的铲刃,“用这个测战壕土质的密度——泥土的软硬程度,首接关系到迫击炮弹的落点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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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岩将那枚沉重的炮兵观测员臂章套上胳膊时,指尖在内衬摸到一个硬物。他翻开一看,发现里面缝着一块属于前任观测员奥托·施耐德的兵籍牌。牌面上刻着冰冷的阵亡日期:1916年7月13日,死于英军声测定位后的炮击。牌面残留着一些己经发黑、在煤油灯下泛着诡异珍珠母光泽的污渍——那可能是脑组织的残留物。这污渍与臂章上金线绣出的花体德文“Pr?zision(精准)”字样,形成了触目惊心的讽刺对比。
“坏消息,第五炮兵群今早又哑了两门150mm重型榴弹炮。”施密特展开一张被汗水、泥土和不知名污渍浸透的炮兵密令,上面用红蓝铅笔潦草地标注着新的战术调整。“英国佬现在玩得更阴险了。他们先用假炮声引诱我们的炮群开火暴露位置,紧接着,他们的真炮群就能在九十秒内完成定位,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砸下来进行交叉覆盖。”他疲惫地抹了把脸,左眼伤处的纱布又渗出了一点暗红,“他们追踪我们的速度越来越快,留给我们的时间窗口……越来越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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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冯岩开始调试那具伤痕累累的剪形炮队镜时,他的目光被目镜框内侧刻着的几组字迹吸引了。那是不同笔迹留下的基准坐标记录:
奥托·施耐德优雅的花体字(标注的是7月12日使用的基准点,如今那个位置早己被炮火彻底抹平)。
施特劳斯上尉特有的、如同电报密码般的简写(记录的是7月14日一次惊险的跳点观测)。
某个不知名观测员留下的、一个己经发黑干涸的血指印(那是7月15日的最后一次定位标记)。
以及此刻,他自己那微微颤抖的笔迹刻下的最新数字:
1:2780
“看到那个比例了吗?”施密特的声音在冯岩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沉痛的疲惫,“每深入敌方阵地2780米纵深,就需要重新修正密位基准点一次……这是施特劳斯上尉和他的观测小组,用三条命换来的参数。”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浸透了鲜血和绝望的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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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整个防炮洞猛地一震,泥土簌簌落下。一发威力巨大的6英寸炮弹在距离他们仅三十米左右的地方炸开了!巨大的冲击波几乎将人掀翻。冯岩下意识地扑向炮队镜,试图保护这脆弱的精密仪器。就在他稳住镜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钉在支撑柱上的那半张《柏林日报》被震落的煤油灯引燃了!火焰迅速吞噬着报纸,恰好将合影照片上王储勋章的位置烧穿,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孔洞。
就在这燃烧的孔洞之后,冯岩透过炮队镜,清晰地看到英军阵地方向,三颗刺眼的绿色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烟,冉冉升上被硝烟染红的天空。
“他们在标记新的声测基准点!”冯岩心头一紧,失声吼道。他猛地抓过旁边的战地电话听筒,然而传入耳中的并非电流的嗡鸣,而是一阵断断续续、异常尖锐的哨音——这是他与施特劳斯上尉约定的危险求救代码!每一个拖长的哨音,都代表着一个己被英军摧毁的德军声测哨位。哨音急促而绝望,是三长两短!
东北方向!施特劳斯上尉和他的小组在东北方向遇到了致命威胁!
冯岩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下意识地将手中还在燃烧的报纸残片塞进观测日志的防火层夹页里。就在火焰舔舐到合影边缘的瞬间,他注意到一个奇异的现象:火焰沿着报纸照片上特定的等高线燃烧蔓延,无意间竟清晰地勾勒出了一片洼地的轮廓——那正是英军一个隐藏炮群的大致坐标区域!
就在冯岩试图看清这个意外发现的坐标细节时,汉斯那边也恰好完成了他的改装工兵铲最后调试。弹簧驱动铲刃复位时发出的独特“铮”鸣声,与远方前线传来的某种新型发动机的沉重轰鸣声(注:此处修改,避免提及1916年7月后才出现的坦克),在某个令人心悸的频率上形成了致命的共振,仿佛预示着更大的灾难即将降临。
防炮洞内,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廉价油墨的刺鼻、新鲜泥土的腥气、尸体腐烂的恶臭以及无处不在的硝烟味,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冯岩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被钉在支撑梁上的《柏林画报》合影上。士兵们用缴获的英军刺刀把它固定住,报纸边缘则整整齐齐地嵌着六枚7.92mm毛瑟步枪的弹壳,俨然成了这个昏暗洞穴里一个自发的“新闻陈列架”。照片上,他自己的面容因为粗糙的印刷网点而显得模糊不清,但王储胸前那枚勋章,却在战地煤油灯摇曳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诡异、带着不祥气息的铜绿色光芒。
“别小看它,准尉,这可是咱们排的新‘护身符’。”汉斯用工兵铲的尖角戳了戳报纸一角,那里被战壕里的泥浆溅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污痕,大小和位置恰好就在照片里王储勋章的旁边。“英国佬的狙击手这两天跟疯了似的,专打这个位置——他们大概真以为照片上这位是王储本人,亲自蹲在这臭水沟里视察呢!”汉斯的语气里充满了苦涩的黑色幽默。
施密特排长烦躁地走过来,一把撕下报纸上带有冯岩头像的那一角,动作麻利地卷起了烟卷。随着火柴的划燃,冯岩那张模糊的面孔在跳动的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第西十七次了——”施密特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卷,烟雾从他口中喷出,在低矮的防炮洞顶棚形成一小片硝烟缭绕的穹顶,诡异地与照片里王储勋章散发的光晕重叠在一起。“每次英国佬的大炮开火前,总有那些刚来的、吓破了胆的新兵蛋子,对着这该死的照片祈祷……好像它能挡住炮弹似的。”
三个缩在角落阴影里的新兵,正用刺刀尖小心翼翼地比划着报纸上合影的构图比例。他们用只有前线老兵才懂的黑话,给这张带来厄运的照片重新起了名字:
“东方活靶与巴伐利亚诱饵”
“铁十字的量子纠缠”
“第5观测群的死亡广告”
这些名字充满了绝望的戏谑和残酷的清醒。
当冯岩再次将炮队镜架设到观测口,尝试校准基准线时,他意外地发现,报纸照片上王储瞳孔的位置,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人为造成的凸起。他凑近仔细观察,发现那是某个士兵用弹头尖端在照片上刻下的一个细小的密位标记!这张报纸,竟然被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巧妙地改造成了一具简易的战场测距仪!好奇心驱使下,冯岩小心翼翼地调整炮队镜的放大倍率,对准那个刻痕。在粗糙的油墨网点之间,他赫然分辨出一行用极细的针尖刻下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德文小字:
“Werüberlebt,lügt.”(幸存者皆说谎)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冯岩的心脏。这是怎样的绝望和洞悉,才能留下如此悲怆的箴言?
深夜换防的时刻到了,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挪动着沉重的步伐。冯岩目睹了这张饱经磨难的报纸最终的、也是最具战场特色的“用途”。工兵们将浸透了火油的报纸卷成筒状,塞进空的铁皮桶里,制成了一枚枚简陋却足够明亮的夜间防御照明弹。当引信被点燃,冯岩与王储的面孔在熊熊烈焰中腾空而起,瞬间将阵地前方一大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整条战壕里,爆发出一阵扭曲的、分不清是欢呼还是嘲弄的吼叫。
“多好的靶子啊!”英军阵地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反应。三发带着刺耳尖啸的示位弹精准地打了过来,炮弹在照明弹残骸——也就是那张合影报纸最后存在的地方——附近猛烈炸开,泥土和弹片西溅。
当冯岩狼狈地爬回相对安全的防炮洞时,他看到了这张报纸最后的残骸。卫生员正用它来包扎一名伤员的断臂伤口。残存着王储勋章图案的那部分报纸,紧紧地覆盖在士兵血肉模糊、肌肉外翻的伤口上。勋章冰冷的金属光泽与鲜红温热的肌肉纤维,构成了一幅超现实、令人毛骨悚然的战争祭坛画。
“别看了,明天——如果运气够好——会有新的报纸送下来。”施密特少尉的声音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他正将最后一片印有合影的报纸碎片,仔细地塞进自己步枪的枪膛里,当作简陋的防水衬垫。“也许下次,上面印的就是你和兴登堡元帅的合影了?”他拉动枪栓,“咔嚓”一声脆响,将子弹推入枪膛。在那一瞬间,冯岩看到自己印在报纸上的面孔在冰冷的枪管膛线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枚子弹般的流线型阴影。
整条战线在短暂的疯狂后,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宁静。唯有焚烧报纸产生的灰烬,带着未燃尽的油墨碎片,在弥漫着硝烟的夜幕中无声飘散。每一片残骸上,都印着被炮火反复撕裂、又被绝望重新编码的战争真相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