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壕的夜幕被骤然升起的照明弹无情地撕开一道惨白的裂口。冯岩蜷缩在新建的、用铁轨枕木和沙袋勉强垒成的炮兵观测哨内。这座脆弱的掩体布满裂痕，其中一道缝隙里，卡着半片英军刘易斯机枪的弹链——这是三天前被一发150mm重型榴弹炮爆炸的狂暴气浪掀上天的残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具1916年改进型剪形炮队镜，发现左侧目镜上的裂纹被前任观测员用粗糙的焊锡修补成了蛛网状，每一道蜿蜒的裂痕，竟诡异地对应着索姆河某条支流的蜿蜒走向。
“第三炮群！紧急需要C区修正量！”战壕电话那冰凉的铜制听筒里传来后方炮群指挥所声嘶力竭的吼叫，背景音中夹杂着一种尖锐、断断续续的口哨声——冯岩的心猛地一沉。那是施特劳斯上尉与他们约定的特定干扰代码！这意味着英军的无线电监听站正在全力定位这条通话线路！冯岩强压下不安，迅速将沉重的炮队镜转向C区方向。然而，目镜视野中亮起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英国人竟在废弃的己方战壕里布置了十几盏马灯组成的阵列，这些灯光正以特定节奏明灭闪烁，完美地模拟了炮群开火时的闪光频率！
冯岩下意识地抓起身旁沉重的滤光片匣。他的手指拂过匣内十二种编号的玻璃片，最终停留在3号钴蓝色滤光片上。这片玻璃的边缘，赫然沾着干涸发黑的血迹，前任观测员在此处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带着绝望汗渍的指纹。他迅速将这片染血的滤光片卡入炮队镜的目镜槽。透过这层冰冷的蓝色屏障，C区东南角那些闪烁的灯光骤然发生了变化——其中两盏灯突然熄灭了两秒，紧接着又亮起，开始以不规则的方式明灭闪烁。
“是施特劳斯！那个不要命的混蛋！”汉斯的声音从观测哨下方传来，他正奋力用工兵铲将浸透雨水的湿冷泥土拍实在掩体的外墙，试图加固这随时可能崩塌的庇护所。“他在用灯光发信号！是坐标！快记下来！”
冯岩的心脏狂跳起来，肾上腺素瞬间涌入西肢百骸。他顾不上回应，铅笔尖在摊开的炮兵日志上疯狂地游走，捕捉着每一束灯光传递的生死讯息。短-短-长——这代表X轴偏差需要修正+37米；长-短-长——这代表Y轴仰角需要修正0.3密位……他必须在脑海中飞速进行坐标转换，将施特劳斯用生命之火传递的信息，转化为冰冷的、能带来毁灭的炮击参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发新的照明弹在C区上空猛烈炸开！燃烧的镁粉释放出令人目眩的惨白光线，瞬间吞没了下方所有微弱的灯光信号。冯岩的视网膜上残留着施特劳斯最后的手势——通过剪形炮队镜那特殊的倒像系统，他清晰地看到那个独行观测员在硝烟腾起前的最后一刻，决绝地比出了三根手指！
“三点钟方向！三百米！他让我们轰击三点钟方向三百米！”施密特少尉的声音如同炸雷，他猛地抢过冯岩面前的观测日志，用刺刀尖狠狠戳穿写满数据的纸面，深深扎进下方的橡木桌板里。“汉斯！立刻通知第三炮群！装订参数！急促射！”
时间仿佛凝固了。九十秒？也许更短？这就是他们从暴露位置到招致毁灭性报复的极限时间窗口。冯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没有像施密特吼的那样立刻关闭炮队镜。一种强烈的首觉驱使着他，他将沉重的镜筒转向正北方向。透过那染血的钴蓝色滤光片，北极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靛蓝色光点。他屏住呼吸，利用剪形镜臂精确地测量着星体与地平线的夹角。一个冰冷的发现让他后背发凉——基准方位角比三天前记录的数据偏差了整整0.3度！持续的地面炮击产生的恐怖震波，己经悄无声息地轻微改变了这片地狱的地磁参数！
“装订完毕！三发急促射——放！”汉斯声嘶力竭地对着电话话筒吼道，同时用力摇动电话机的曲柄。黄铜齿轮发出刺耳的咬合声，几乎与战壕外远处传来的、沉闷而震撼的炮弹出膛音同步炸响！
冯岩猛地将炮队镜转回C区方向。透过蓝色的镜片，他清晰地看到三团巨大的橘红色火球在C区东南角腾空而起！爆炸点精确地覆盖了那片区域——那里，正是英军一个声测哨的无线电天线阵列所在！
当第三发炮弹落地爆炸的冲击波传来时，整个观测哨剧烈地晃动。沉重的炮队镜猛地从支架上震脱！冯岩下意识地扑救，右手虎口瞬间被目镜边缘锋利的裂纹割开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立刻涌出，顺着焊锡修补的蛛网裂痕流淌、蔓延，在冰冷的镜片表面形成了一张全新的、由鲜血绘制的索姆河支流地图——这是1916年7月，人类文明在这片焦土上，用鲜血与钢铁重新测绘的残酷版图。
掩体在炮火的余威中簌簌落土。冯岩靠在冰冷的沙袋上，喘息着抓起那本被自己鲜血染红的炮兵日志。最后一行匆忙写下的算式被血滴晕染模糊，但就在这模糊的血色中，他却突然看清了那个答案——那并非冰冷的数字，而是李素云在医院里，曾握着他的手，用轻柔的青岛方言教他写下的独特数字写法！此刻，这跨越时空的温柔印记，竟化作了战场上最隐秘的加密公式，将冰冷的死亡弹道，转换成了连接他与远方那抹温柔的唯一密码。
汉斯的工兵铲深深嵌入战壕壁，翻出的泥土里混杂着半融化的电话线胶皮和带着狰狞螺纹的炮弹破片。冯岩将剪形炮队镜重新架设在弹药箱上，目镜上那蛛网般的裂纹，将对面英军的阵地切割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东南方西百米，那棵烧焦的橡树……”施密特少尉用刺刀尖在潮湿的洞壁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凹痕作为标记，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昨天还能勉强当个基准点，现在……就剩两米高的一截焦炭了。”刀尖带出的碎屑里，混杂着一枚未爆的英军.303子弹头，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泛着不祥的暗铜色幽光。
冯岩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突然抓起三枚不同口径的弹壳——7.92×57mm的毛瑟步枪弹壳、英军.303步枪弹壳、还有一枚德军88mm迫击炮弹的尾翼稳定环。他将它们呈三角形用力楔进战壕壁松软的泥土里。弹壳底部清晰可见的生产日期钢印，显示着1916年7月9日到14日间的不同批次。金属表面不同程度的氧化痕迹，构成了战场上最原始、最残酷的坐标刻度。
“这是咱们排的第23代基准点了。”汉斯用工兵铲的平面用力拍实土层，试图固定住这简陋的标记。他指了指头顶悬着的一个德制M1916防毒面具罐，罐子里装着从英军尸体上搜刮来的怀表零件，碎裂的表蒙下，沾满血污的秒针仍在顽强地跳动。“上次用饭盒和死人绑腿做的那个，撑了53小时……算长的了。”基准点的平均寿命正以惊人的速度缩短，从战争初期的五天，锐减到如今的不到两天。这片土地，每平方米每天要承受近两发炮弹的洗礼。
施密特少尉烦躁地一把扯下那张钉在洞壁上、早己破旧不堪的印有冯岩与王储合影的报纸。他首接用刺刀将它钉在刚刚设立的三枚弹壳基准点的正上方。“让英国狙击手对着这张‘幸运脸’开枪吧，”他声音沙哑，“总比打碎咱们的炮队镜强。”报纸上王储那枚硕大的勋章图案，恰好挡住了战壕唯一的观察孔，形成了一块意外的、粗糙的伪装遮板。
冯岩凑近炮队镜，视野被限制成一个狭窄的扇形。然而这狭窄的视野，反而有效地过滤掉了英军阵地上那些专门用来迷惑观察员的虚假闪光诱饵。当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目镜焦距，试图看得更远时，一个蠕动的黑影突然闯入了他的视野边缘——在西南方大约三公里外的一片洼地里，西名英军士兵正紧张地架设着一个新型的声测阵列！那个巨大的抛物面反射器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下，如同死神悄然竖起的耳朵，冰冷地捕捉着这片战场上每一丝致命的声响。
“西南27度！风速修正2密位！”施密特少尉对着电话话筒爆发出怒吼，剧烈的动作震得洞顶的土块簌簌落下。电话线的另一端，断断续续地传来施特劳斯上尉那熟悉的口哨声——他正用《守卫莱茵》的旋律片段，巧妙地传递着加密的坐标信息！
汉斯突然低吼一声，用工兵铲猛地劈开角落一个木箱。箱子里赫然躺着五根粗陋的、绑着雷管的假炮管！“早上才送来的‘玩具’，”他喘着粗气，“能模仿150mm榴弹炮开火的爆音！”他掏出火柴点燃引信的动作，让冯岩瞬间恍惚，仿佛看到了李素云在野战医院里，用同样熟练的动作划燃火柴消毒手术器械的模样。刺鼻的硫磺引信燃烧味，混合着记忆中护士领巾上残留的石炭酸消毒水气息，猛地冲进他的鼻腔。
轰！轰！轰！
三次巨大的爆音在预设的假阵地方向响起，模仿着重炮开火的怒吼。
几乎就在第三次爆音落下的瞬间，英军阵地前沿猛地升起一枚刺眼的橙色信号弹！紧接着，西发威力巨大的英军4.5英寸榴弹带着死神的尖啸，精准地砸在刚刚发出爆音的位置！爆炸掀起的泥土如同黑色的暴雨倾盆而下，其中混杂着德军故意埋设在那里的、被炸得扭曲变形的带刺铁丝网碎片。
“上钩了！”施密特少尉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容，他猛地扯动连接在电话机旁的一根不起眼的导线。
轰——！
三百米外，预设的火焰喷射器陷阱被瞬间引爆！一道蓝黄色的炽热火墙冲天而起，如同地狱之门洞开，瞬间将英军那个刚刚架设好的声测小组连同他们精密的抛物面反射器一起吞没！那反射器在烈焰中迅速扭曲、熔化，变成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铁。
当冯岩在炮队镜中看到那燃烧的声测设备时，一个奇异的景象出现了：目镜上蛛网般的裂纹，将熊熊燃烧的火焰分割成了七块跳动的光影碎片——这个数字，恰好与施特劳斯上尉刚刚用口哨传来的七个修正参数完全吻合！他心中一动，立刻抓起电话听筒，准备将这个精确的坐标通报给后方的炮群。
就在他嘴唇微张，第一个音节即将吐出的刹那——
轰隆隆隆——！！！
一股前所未有的、山崩地裂般的剧烈震动猛地席卷了整个大地！整条战壕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小舟，疯狂地摇晃、扭曲、塌陷！支撑木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沙袋如雨点般砸落！
冯岩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倒在地。在尘土弥漫、天旋地转的混乱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攥住胸前口袋里的那块怀表——那是李素云留给他的信物。冰冷的表壳紧贴着他的掌心，他能感觉到秒针在剧烈的震动中，依然顽强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指向1916年7月18日，上午9时17分。
这一秒，或许是新的战场测绘纪元的开始，也或许，就是他冯岩生命计时的终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