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岩的军靴陷入战壕底部翻涌的泥浆时,心里猛地一沉。这里己经面目全非,不再是记忆中的坐标网格。原本精心设计的Z型拐角被猛烈的炮火炸成了首筒通道,两侧沙袋墙上嵌满了斯托克斯迫击炮弹的碎片,密密麻麻,如同某种工业时代怪物的鳞甲。防炮洞的帆布帘掀开,排长施密特少尉钻了出来,手中端着的M1916钢盔里盛着浑浊的雨水。水面倒映出他左眼上新增的贯穿伤,纱布边缘渗出的血迹凝固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
“欢迎回到地狱,准尉。”施密特的声音沙哑,他用刺刀尖挑起半截染血的兵籍牌,在冯岩眼前晃了晃,“阿道夫的。英国佬上周用他们的迫击炮群,给我们这地方来了场彻底的‘地形矫正’。”
不远处,汉斯二等兵正蹲在一个坍塌的机枪位旁,用工兵铲的刃口打磨缴获的英军刘易斯机枪弹盘。一条.303口径的子弹带像蛇一样缠绕在他腰间,弹链上每隔几发就夹杂着一片撕碎的法文情书残页。他头也不抬地补充道:“现在他们冲锋前,先灌我们三分钟迫击炮弹,高爆弹混着烟雾弹。等你手忙脚乱戴上防毒面具,他们的刺刀尖都快戳到胸口了。”
冯岩的皮靴踢到了一块硬物,低头看去,是半截混凝土碎块,上面凝固着一片德军军服的残片。布料经纬线间粘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正是十天前在医院里,那些容克军官们和圣康坦镇姑娘们的合影。照片上,一个姑娘头上被血污浸透的鸢尾花头饰,正对着照片外一个焦黑的弹坑方向,仿佛在微笑。
“看看我们这的新‘景观’。”施密特用刺刀鞘敲了敲旁边的战壕壁,夯土剥落,赫然露出一整条完整的德军绑腿。绷带纹路间还粘着一个1916年6月生产的止血粉包装袋。再往深处看,半截断裂的电话线垂吊着听筒,悬在半空中,无端地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随时会有亡灵从地底深处传来新的炮位坐标。
当冯岩试图定位记忆中那个关键的观测点时,心彻底凉了。作为基准点的铸铁十字架,如今己被炸成了三截。最大的一块碎片斜插在一个弹药箱上。箱子里,原本整齐码放的手榴弹拉环,此刻被汉斯巧妙地改造成了一串风铃——每当英军的炮击临近,这些金属环就会在冲击波前兆中共振,发出高频的颤音。
“现在靠这个玩意儿预警。”汉斯用刺刀柄敲了敲叮当作响的拉环阵,发出一片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它比参谋部那该死的电话线可靠多了。”他脚边的战壕地板上,用废弃弹壳镶嵌出的德文坐标“东经2°32',北纬49°53'”,正被不断渗入的泥浆一点点吞噬、掩埋。
施密特突然一把掀开旁边防炮洞的帆布帘,一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腐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洞内光线昏暗,弹药箱垒成的简陋桌面上,摊开着几样东西:
一份被深褐色血渍浸透的炮兵密位表(7月11日的数据区域被反复涂抹修改)。
一具英军新型MKIII防毒面具的残骸(滤毒罐被粗暴地改造成了一个小酒壶)。
一张被弹孔洞穿的报纸,上面刊登着冯岩与鲁普雷希特王储的合影(7月16日的头版,弹孔精准地穿透了报纸照片上王储胸前勋章的位置)。
“瞧见没,你的脸现在值钱了,准尉。”施密特少尉用刺刀鞘点了点报纸上冯岩胸口的位置,咧开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英国佬悬赏二十英镑,要活捉咱们这位‘东方战神’。”
冯岩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报纸上王储礼服那精细的刺绣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发现照片上某处金线的反光有些异样。凑近细看,那竟然是半枚深深嵌进纸浆里的细小弹片,边缘隐约可见“谢菲尔德1916”的钢印痕迹。就在他想看得更清楚时——
轰隆!
整条战壕猛地剧烈震颤起来,头顶的泥土簌簌落下。汉斯那串拉环风铃瞬间炸响,刺耳的高频颤音汇成一片死亡的尖啸!
“该死!炮击间隙缩短到十七分钟了!”施密特咆哮着,一把将还在愣神的冯岩狠狠推进了防炮洞。几乎就在同时,洞顶的加固梁在狂暴的冲击波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冯岩的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壁,洞外传来混凝土被生生撕裂、崩解的骇人轰鸣。他知道,那个用弹壳镶嵌的坐标点,连同它代表的位置,己经永远消失在硝烟与烈焰之中。他下意识地摸到腰间,那是李素云送的怀表。表壳冰凉,秒针正以一种比柏林标准时间慢了整整十七分钟的诡异节奏,滴答作响,丈量着这场战争对时空无情的扭曲。
防炮洞相对安全的泥壁上,七道新鲜而深刻的划痕,冷酷地记录着英军本周战术革新的次数。施密特少尉用一把缴获的英军刺刀,挑起一块扭曲变形的金属板。锈迹斑驳的表面,勉强能辨认出残存的德文刻字——这正是被炮弹气浪从某个炮兵观测点掀飞、不知所踪的标识牌。
“瞧瞧,英国佬又玩出了新花样。”施密特语气阴沉,将金属牌重重砸在弹药箱垒成的战术桌上,震落了几枚不同口径的黄铜弹壳。“他们现在居然用留声机,播放炮群齐射的录音!想骗我们的人暴露观测位置。”
汉斯在一旁,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枚缴获的英军3英寸斯托克斯迫击炮弹壳改造着什么,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铜壳在他手中渐渐显露出巴伐利亚传统啤酒杯的弧度。他头也不抬地插话:“上周更缺德。他们假装有伤员在阵地前呼救,等我们的医护兵冲出去救人,埋伏好的刘易斯机枪就开火了。枪管打红了?没事,立刻换上维克斯机枪接着扫。”
冯岩拿起一份缴获的英军第34师作战日志,小心地翻动着泛黄发脆的纸页。一张折叠的声测定位网格图从中抖落出来。坐标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蓝标记,冰冷的数据显示:在7月11日至14日短短西天间,德军炮群被英军声测定位后摧毁的比率,竟高达百分之六十一。
“这是施特劳斯上尉拼了命才抢回来的。”施密特用刺刀尖重重戳在地图上某处被深褐色血渍完全浸透的坐标点上,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用观测镜反射阳光,烧瞎了三个英军声测兵的眼睛……结果被他们的狙击手盯上了,整整两天!像猎狗追兔子一样。”
防炮洞的角落里,一个弹药箱突然发出轻微的“嗡嗡”异响。汉斯走过去撬开箱盖,里面堆叠着十几台被炸毁或击穿的德军炮兵野战电话机。他扯出一截缠满铁锈的铜线,无奈地叹了口气:“英国佬的新把戏,用无线电干扰我们的炮兵专线。现在传令兵跑腿送信的阵亡率,都快比我们这些观测点上的炮灰还高了。”
冯岩拿起最新配发的、薄薄的声测反制手册。手册的封皮上甚至沾着点暗褐色的、疑似鼻血的痕迹。他翻开内页,铅笔潦草地记录着一条条用鲜血换来的教训:
“7月15日04:30,假阵地引爆黑火药爆音器,成功诱骗英军3轮齐射……但第二观测组因暴露热源信号,遭燃烧弹覆盖打击。”
施密特猛地掀开洞内另一块帆布,露出了三具缴获的英军声测仪。精密的黄铜听筒连接着波纹记录纸。最新一张波形图的旁边,清晰地标注着“疑似德军第7炮群——置信度92%”的字样,像一张冰冷的死亡判决书。
“瞧见了吗?”施密特用刺刀尖狠狠挑断了一根听筒的连接线,线头无力地垂落。“他们现在是用数学公式在捕猎我们。我们这些观测员,还有我们的炮,都成了他们方程式里等待求解的未知数,或者说——等待抹除的变量。”
当冯岩小心翼翼地将炮队镜架设到狭小的观测口时,镜片视野里,英军阵地前沿诡异地升起了至少六处诱饵烟幕。灼热的气浪扭曲着空气,真假难辨的炮口焰在其中以不同的节奏明灭闪烁,如同死神在战场上眨动着他戏谑的眼睫毛。
“记住这个节奏,准尉。”汉斯突然停止了敲打弹壳,用刺刀柄有规律地敲击着自己的钢盔,发出三短、两长清晰的撞击声。“这是施特劳斯上尉发明的求救信号。如果你在战场上听到这个,就代表他遇到了大麻烦,需要立刻用火力掩护他撤离!”
洞外,一声试射炮弹特有的、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由远及近。冯岩的瞳孔在炮队镜的十字分划线与炮弹划过天际的真实弹道之间急速地切换、聚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硝烟、泥土和血腥味的空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测算出的每一个坐标,每一个数据,都将在下一刻成为这场由钢铁、火药和冰冷数学构成的残酷战争的最新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