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在更衣室解手术衣时接到顾明渊的电话。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袖口残留的血渍味，在她鼻腔里盘旋不去。
她摘手套的动作顿了顿——电话里他的声音太轻，像被揉皱的棉絮，带着一丝沙哑，“晚晚，我爸妈……还是有点介意我们的事。”
监护仪的滴答声从走廊渗进来，像是某种倒计时，敲在她的心跳上。
林晚秋望着镜中自己眼尾未褪的青黑，想起昨夜加班时顾明渊送来的热粥，保温桶上还沾着他消防服的焦味，那种混合着汗水与火焰的气息，让她指尖微微发颤。
她喉头发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你别为难。”
“不是为难。”顾明渊急了，背景音里有水流声，应该是在厨房，“我就是……”他突然低笑一声，声音有些闷闷的，“我妈刚才偷偷把新被子晒了，说是你上次来嫌空调太凉。”
林晚秋的手指无意识绞着手术衣带子，布料摩擦的声音轻微却刺耳。
她想起六年前顾明渊去火场前塞给她的平安符，粗糙的红绳蹭过掌心；想起三个月前暴雨夜他蹲在医院门口，消防靴里倒出半盆水，却举着保温桶说“给你带了酒酿圆子”，那温热的甜香至今还在记忆里氤氲。
那些被火警打断的约会，被手术台截停的晚安，此刻突然变得清晰——原来他早就在用所有空隙，把他们的未来填满。
“明渊。”她打断他欲言又止的解释，声音轻得像落在消毒棉上的雪，“今晚我去和叔叔阿姨聊聊吧。”
电话那头的水流声戛然而止。
林晚秋听见他吞咽的声音，喉结滚动的声响仿佛就在耳边，“晚晚……”
“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她摸出白大褂口袋里的病历本，首页夹着顾母上次体检的报告——血糖偏高，“医生总说要换位思考，我该试试的。”
顾明渊家楼道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林晚秋站在402门口，掌心的礼盒缎带被攥得发皱，指尖甚至有些发麻。
盒子里是顾父爱喝的明前龙井，是她托老家同学捎的；另一个丝绒袋里，是顾母上次提过的苏绣团扇，绣着并蒂莲。
门开的瞬间，她扬起的笑僵了半分。
顾母站在门内，围裙带子歪着，眼神像落在冰箱冷冻层的水，冷得刺骨。
“来了。”门只开了半扇，风卷着屋里炖排骨的香气扑出来，倒比主人家的温度高些。
“阿姨好。”林晚秋弯腰把礼盒递过去，手指碰到顾母手背时，那温度让她想起急诊科冬天送来的失温患者，冰凉而干燥，“听说叔叔爱喝茶，这是今年新采的；阿姨上次说喜欢苏绣……”
“放茶几上吧。”顾母接过礼盒时指尖蜷着，像怕碰到什么烫手的东西。
她转身往厨房走，拖鞋在瓷砖上刮出刺啦声，像某种不耐烦的节奏，“老顾，晚秋来了。”
顾父从客厅沙发上首起腰。
他正捧着个粗陶茶杯，杯沿有一圈茶渍，像枚褪色的勋章。
见林晚秋进来，他捏着杯壁的手指松了松，茶杯在茶几上磕出轻响，“坐。”
林晚秋在单人沙发坐下。
沙发套是顾母织的毛线花，扎得她膝盖生疼，像是某种无声的拒绝。
她望着茶几上那碗没动的排骨——应该是顾明渊的份，骨头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那碗在顾父面前，“叔叔阿姨，明渊都和我说了。”
顾母从厨房端来茶盘，青瓷杯重重搁在林晚秋面前。
茶水溅出来，在她白衬衫上晕开浅黄的痕，像是某种无形的责备，“说什么？说我们老脑筋？”
“不是。”林晚秋低头盯着那片水渍，像在看手术台上渗血的伤口，心里隐隐作痛，“是说你们担心我们都太忙，日子过不踏实。”她抬眼时睫毛上沾着水光，“我工作确实没个准点，有时候手术一做就是通宵。可明渊出警也常常几天不回家——我们不是不懂这些。”
顾父的茶杯停在唇边。
他望着林晚秋领口露出的银链——那是他去年生日，顾明渊说“给晚晚买的”，此刻在灯光下泛着暖光。
“但我们会商量着过。”林晚秋摸出手机，翻出和顾明渊的聊天记录，屏幕的蓝光映在她脸上，“这是上周我们排的值班表，他休班就来医院接我，我调休就去消防队给他们做饭。”她划到一张照片，是顾明渊蹲在消防队厨房，围着她的碎花围裙颠锅，笑声从画面里溢出来，“他现在颠勺比我还利索。”
顾母凑过来看手机，睫毛颤了颤。
照片里顾明渊额角沾着面粉，笑得露出虎牙——和他小时候偷吃灶糖被抓包时一模一样。
她喉咙发紧，别开脸：“那孩子……”
“阿姨，我知道医生这个职业让你们担心。”林晚秋把手机收起来，指节抵着膝盖，像是给自己打气，“但我能保证，只要明渊需要，我一定在。”她想起上个月顾明渊出化工火灾，她在急诊守了三天，首到他被送进来，那时他身上还带着浓重的烟味，“就像他每次出警前，都会把定位发给我；我上手术前，也会给他发消息说‘等我’。”
顾父的拇指着茶杯沿。
他想起昨晚儿子红着眼圈说“我们不是互相拖累，是互相撑着”，突然觉得眼前这姑娘的眼睛很像当年的老伴——他当片警总加班时，她在纺织厂上夜班，却总能在他回家时端出热饭。
“不是说你不好。”顾母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明渊小时候发高热，我和他爸在医院守了三天。那时候就想，以后他找的媳妇，至少能在他生病时递杯热水……”
林晚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顾明渊上次出任务被钢筋划伤，为了不让她担心，自己在队里处理伤口，结果感染发烧；想起她手术时顾明渊在楼下等，雨里站了两小时，最后送进来时浑身湿透，却举着保温桶笑。
“阿姨，我能做到。”她突然起身，走到顾母面前蹲下。
顾母身上带着洗衣粉和排骨的味道，像极了她去世的外婆，温暖却陌生，“明渊胃不好，我给他备了三种胃药，放在他消防服各个口袋里；他出警前我会检查他的护具，比护士查设备还仔细；他要是病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是医生，我会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么照顾他。”
顾母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林晚秋发顶。
她的手指蜷着，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瓷，“傻姑娘……”
“叮——”
顾明渊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
他拿起来看了眼，脸色骤变。
林晚秋瞥见屏幕上“吴明远可能外逃”的字样，心跟着揪起来——那是他们上周刚处理的化工火灾的责任人。
“晚晚……”顾明渊攥着手机起身，消防服搭在椅背上，“队里来消息……”
“你先去。”林晚秋站起来，帮他理了理衣领，布料下的体温透过指尖传来，“我和叔叔阿姨再聊聊。”
顾母突然拉住顾明渊的胳膊：“明渊，这事儿……”
“妈，我是消防员。”顾明渊低头吻了吻林晚秋发顶，动作温柔得像风吹过花瓣，“也是警察的线人。”他冲父母笑了笑，“你们等我回来，我带酱牛肉。”
门“砰”地关上。
客厅里的挂钟突然变得很响，秒针每走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顾父重新点了根烟，又想起什么似的掐灭，烟灰簌簌落在茶盘里。
“阿姨，我再给您续杯茶吧。”林晚秋端起顾母的杯子，手指碰到杯壁时被烫了一下，像是提醒她这里仍有温度。
顾母看着她发红的指尖，突然伸手握住：“傻丫头，茶凉了再续。”她的手终于暖了些，像春天化冻的河，“你刚才说……你们排了值班表？”
林晚秋坐回沙发，把手机里的表格翻给她看。
顾父也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这周末你调休？”
“嗯，明渊说要带我们去看电影。”林晚秋指着日历上画的红圈，“他选了部老片子，说是您当年爱看得《庐山恋》。”
顾母的眼睛突然湿了。
她想起儿子小时候总说“等我长大赚钱，带你们去庐山”，想起昨天整理衣柜时翻出的旧电影票根。
窗外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
顾父望着窗外亮起的红光，突然说：“明渊这孩子，和我当年当片警时一个样。”他摸出烟盒又放下，“就是……”
“就是怕他像我当年，总让家里担心。”顾母接话，手指着林晚秋手机里的值班表，“你真能……”
“能。”林晚秋握住她的手，坚定而柔软，“我们能。”
警笛声在楼下停住。
顾父走到窗边，看见两辆警车停在单元门口。
他眯起眼，看见带头的警察举着照片——那是吴明远。
“晚秋。”顾父转身时脸色有些发白，“你……和明渊说，最近……”
“爸？”林晚秋察觉他欲言又止，“怎么了？”
顾父摇了摇头，把窗帘拉上。
客厅重新陷入暖黄的灯光里，顾母的手还攥着她的，“再说说你们的值班表……”
林晚秋笑着点头。
她没注意到顾父悄悄摸出手机，给顾明渊发了条消息：“家里一切都好，你……小心。”
窗外的警灯还在转，把窗帘染成红蓝相间的波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