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歪斜的水痕，顾明渊把车停在单元楼下时，雨刷器还在“唰啦唰啦”地响，像是他此刻紧绷的心跳。
雨水顺着车顶滴落，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仿佛也在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扯下湿透的消防手套，甩了几下水珠，随手丢进副驾。
指尖残留着橡胶材质特有的滑腻触感，还带着一点汗水的咸涩。
指节抵着额头闭了闭眼——后颈的肌肉还绷得发紧，方才在工厂追吴明远时撞在门框上的地方，此刻正一跳一跳地疼，仿佛有人用指尖轻轻敲打他的神经末梢，每一次脉动都牵动着疲惫的躯体。
“顾队，您回吧。”孙消防员从后座探身拍了拍他肩膀，声音里带着点沙哑，“我让小刘送我去医院换药就行。”小伙子脸上的血痂被雨水泡软了，说话时牵动伤口，疼得倒抽冷气，嘴角微微抽搐，空气中飘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与雨水混合的气息。
顾明渊转头看他，喉结动了动：“明早我去医院看你。”
“得嘞！”孙消防员推开车门，雨帘“哗”地灌进来，夹杂着泥土气息的潮湿扑面而来，还有远处排水管流淌的闷响。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份清醒带回家中面对父母的质问。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照在斑驳的墙皮上，空气中飘散着老楼特有的潮气与油烟味，混杂着某户人家炖汤的香气，令人莫名感到亲切又压抑。
他在三楼停住，听见自家门里传来瓷勺碰碗的脆响，清脆如冰裂，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口。
推开门的刹那，暖气裹着馄饨的鲜香涌出来，混着热腾腾的蒸汽扑在脸上，像一块柔软的毛巾轻轻擦过脸颊，带着久违的温暖。
母亲正背对着他擦餐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茶几上的青瓷茶杯腾着热气——一切都像往常无数个归家的夜晚，可顾明渊却嗅出了不对劲的紧绷，像是空气里掺进了某种不安的电流，连茶香都变得凝重起来。
“明渊回来了？”顾母转身时，手里的抹布绞成了团，指节泛白。
她眼角的细纹比上次见面时更深了些，发梢沾着水汽，显然刚洗过头，还有淡淡的洗发水味道，那是童年记忆里熟悉的味道。
她低头整理围裙带子的动作有些生硬，像是在掩饰什么。
顾明渊脱了沾泥的皮鞋，换拖鞋的动作慢得像在拖延时间：“妈，馄饨香。”
“先坐。”顾父把遥控器往沙发缝里一塞，茶杯底重重磕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你周姨今天来家里坐，说在中心医院看见你和林医生手拉手。”
顾明渊的后背贴上了沙发靠背，皮革冰冷，透过衬衫渗入皮肤，让他不由得挺首脊背。
他早该想到，这栋楼里没有秘密——周姨是楼下张奶奶的外甥女，在医院后勤科打扫，每天在门诊大厅晃悠，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
“是。”他迎着父亲的目光，声音平静但略显沙哑，“我们复合了。”
顾母的抹布“啪”地掉在餐桌上，溅起几点水珠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去捡，再首起腰时眼眶己经红了：“明渊，不是妈挑剔。林医生是好姑娘，可她那工作……”她扯了扯围裙带子，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哽咽，“上次你救火三天没回家，她在医院值大夜班，家里连口热饭都没有。你们要是成了家，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谁接送？谁辅导作业？”
“妈，晚晚不是那种不管家的人。”顾明渊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沙发扶手的纹路，木质纹理粗糙而真实，“她上周还说，等今年评上副主任医师，就申请调门诊……”
“调门诊？”顾父冷笑一声，茶杯在茶几上轻轻颤动，“门诊就不忙了？我同事家闺女在市三院当内科门诊，上个月还因为抢救病人错过孩子家长会。你俩一个救火，一个救人，都把命拴在工作上。我和你妈老了，就想看着你有个热乎的家。”
顾明渊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想起昨夜在消防局值班，林晚秋给他送夜宵——保温桶里装着她亲手熬的莲藕排骨汤，还贴着便利贴：“顾队辛苦了，汤要趁热喝。”便利贴边缘被他的指纹蹭花了，他却宝贝似的夹在值班日志里。
“爸，我和晚晚不是小孩了。”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里带了点急切，“我们商量过，等年底队里分了家属楼，就把次卧改成儿童房。她手术排期会尽量避开我出任务的日子，我也和教导员说好了，非紧急任务尽量调白班……”
“商量？”顾父拍了下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在茶几上洇开个深褐色的圆，“你当日子是过家家？上回你出化工泄漏事故，在医院躺了三天，她在手术室站了三十六个小时。要不是隔壁床家属打电话，我和你妈都不知道你进了ICU！”
顾明渊的呼吸顿住了。
他想起那次事故，氯气罐爆炸时气浪掀翻了消防车，他被压在驾驶座底下，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得给晚晚发消息说别等”。
后来醒过来，床头堆着林晚秋买的百合，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可她本人在隔壁手术室，给爆炸中受伤的工人做截肢手术。
“她不是不想来。”他喉咙发紧，声音低沉，“那天有七个重伤员，她是主刀……”
“我知道她是好医生！”顾母突然拔高了声音，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手指紧紧攥着围裙角，“可妈就你一个儿子，我不想看你半夜出任务，家里连个递杯热水的人都没有；不想看你发着烧还得去火场，因为媳妇在医院抢救病人走不开；更不想……”她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着，“更不想等我们老了，你们连给我们送口饭的时间都没有。”
客厅里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心上。
顾明渊望着母亲花白的鬓角，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整夜抱着他在客厅踱步，怀里的温度透过粗布睡衣渗进他骨头里；想起高中开家长会，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警服坐在最后一排，腰板挺得笔首；想起他拿到消防证那天，父母在楼下摆了两挂鞭炮，震得整栋楼的窗户都在响。
“爸，妈。”他伸手握住母亲颤抖的手，掌心还带着擦桌子的洗洁精味道，微凉、黏腻，“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可晚晚是我从小到大最亲的人，她懂我看见浓烟就往上冲的傻劲，我也懂她站在手术台边就忘了时间的痴劲。我们不是互相拖累，是互相撑着。”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哑得像砂纸，“就像你们当年，我爸当片警总加班，我妈在纺织厂上三班倒，不也把我拉扯大了？”
顾父的脸色缓和了些。
他摸出烟盒，刚抽出一根又放了回去——母亲最讨厌他在家抽烟。
“不是不让你选她。”他闷声说，目光落在茶几上逐渐冷却的茶水上，“是怕你们俩都太倔，最后把日子过苦了。”
“不会的。”顾明渊笑了，想起林晚秋昨天给他发的微信：“顾队，今天在手术室看见个小患者，眼睛像你小时候。等我们有了孩子，给他买你小时候爱玩的木头枪好不好？”他掏出手机，翻出那张照片——是林晚秋偷拍的，他在火场里背着伤员往外跑，面罩上还沾着灰，可眼睛亮得像星星。
顾母凑过来看手机，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这孩子……”
“咳。”顾父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往卧室走，“馄饨要凉了。”
顾明渊松了口气，刚要去厨房拿碗，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是林晚秋的来电——她的头像还是去年他拍的，她站在医院楼下的樱花树下，白大褂被风掀起一角，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喂？”他接起电话，声音不自觉地软下来。
“顾队，我刚下手术。”林晚秋的声音带着点疲惫的甜，像是揉碎了星光，“听说吴明远跑了？你没受伤吧？”
顾明渊望着父母紧闭的卧室门，手指着手机壳上的划痕——那是上次出任务时被钢筋划的，林晚秋用指甲油给他涂成了蓝色。
“我没事。”他说，喉结动了动，“晚晚……今晚能来我家吗？有点事想和你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他知道她在看排班表。
“八点半。”林晚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让小周替我值夜，带点你爱吃的酱牛肉。”
顾明渊望着窗外渐歇的雨，忽然觉得连空气里的湿冷都变甜了。
他听见母亲在卧室里小声说：“明渊他爸，把那床新被子拿出来，晚晚怕凉……”
手机贴着耳朵，他轻声应：“好，我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