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顾明渊在消防局硬邦邦的硬板床艰难地翻了个身，后颈那尖锐的酸痛如小虫子一般顺着脊椎迅速窜上来，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伸手摸过床头皱巴巴的制服，那领口上星星点点的灰在晨光中格外显眼，那是昨天对接物资时不小心蹭上的，摸上去还有种粗糙的触感。
手机屏幕散发着柔和的光，凌晨两点林晚秋发来的消息还在——"我值大夜，冰箱里有红豆粥，温两分钟再喝。"
他盯着"温两分钟"那行字，喉结动了动，脑海中浮现出林晚秋那温柔的模样。
这是林晚秋高中时就养成的习惯，明明自己怕烫，却总记得提醒他食物要热透。
灶台上的玻璃饭盒还搁在消防局厨房，那玻璃在灯光下闪着清冷的光，他昨晚忙到十点，根本没顾上吃。
审计局的会议室里，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挡住了外面的喧嚣。
顾明渊的笔记本摊开在桌上，每一页都贴着密密麻麻的票据复印件，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顾队长，这张采购防烟面罩的发票，单价128元是不是偏高？"审计员推了推眼镜，指尖有节奏地敲着那张蓝色票据，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顾明渊的指节抵着太阳穴，熬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疲惫。
他的内心有些无奈，明明大家都在为了救灾努力，却还要遭受这样的质疑。
“火灾后第三天，全市防烟面罩断货，我们联系了外省供应商，物流费加紧急调货溢价......”他翻开另一本册子，里面夹着当时的采购聊天记录截图，“您看，这是供应商的报价单，我们选的己经是最低的。”
会议室的门突然“砰”地被推开，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冲进来，手里举着手机，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在他愤怒的脸上闪烁。"顾明渊！
网上都传疯了，说你们拿捐款买奢侈品！"
顾明渊的脊背猛地绷首，心中涌起一股委屈和无奈。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正常举动会被误解成这样。
他认得这人，是火灾中商铺被烧的王老板，前几天刚领了重建补贴。
男人把手机怼到他面前，屏幕上是条配文"消防英雄？
慈善蛀虫？"的帖子，配图是张模糊的照片——他穿着深色外套站在奢侈品店门口。
"上周五我去给牺牲的小陈父母送抚恤款，他妈妈说想要条金链子......"顾明渊的声音发哑，“那家店在金店隔壁，我在门口等店员打包金饰，被人拍了。”
王老板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呼吸急促，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我不管这些！
我铺子烧了，捐款说要帮我们重建，可我到现在只拿到两万！"他的手指几乎戳到顾明渊胸口，“你们是不是把钱都中饱私囊了？”
审计员皱着眉拉开王老板："王同志，我们在走正规流程......"
"流程？"王老板甩开胳膊，声音带着哭腔，“我老婆天天哭，孩子要上学，你们的流程能当饭吃吗？”他转身冲顾明渊吼，“你不是说要守护烟火吗？现在烟火没了，人心也凉了！”
顾明渊望着王老板泛红的眼眶，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他想起火灾那晚，王老板跪在废墟里扒拉烧变形的收银机，哭着说那是女儿的学费。
他当时蹲下去和王老板一起扒，手套磨破了，掌心全是血，最后只扒出半张印着卡通兔子的存折。
"王哥，"他声音轻得像叹气，“下周三前，补贴一定到账。”
王老板摔门走后，审计员合上文件夹："顾队长，我们理解你们的难处，但必须按程序来。"
顾明渊把散在桌上的票据一张张收进文件袋，指腹擦过其中一张——那是给社区独居老人买防滑垫的收据，收款人签着"张奶奶"。
他突然想起林晚秋昨天说的小航，那个被救出时腿烧伤的小男孩，现在能自己走路了。
下午三点，市立医院外科诊室。
林晚秋的白大褂前襟沾着咖啡渍，那褐色的污渍格外刺眼，那是今早被患者家属撞翻的。
她刚送走最后一个门诊病人，正低头整理病历，诊室门"砰"地被推开。
"林医生！"中年女人抹着眼泪冲进来，她的脚步慌乱，带起一阵风。"我家老周的烧伤药，怎么比隔壁床少两支？"
林晚秋站起身，声音温和："李姐，烧伤用药是根据创面面积调整的，老周的情况比隔壁床轻......"
"轻？"女人打断她，声音提高了八度，“他被火烧了半条胳膊，疼得整宿睡不着，还叫轻？”她掏出手机划拉着，“我看网上说，医院把募捐的药品偷偷卖了！是不是你们扣下给老周的药，拿去卖钱了？”
林晚秋的手指在病历夹上捏出白印，她的内心有些委屈和着急，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总是轻易相信网上的谣言。
她想起昨夜在仓库核对药品时，顾明渊发来消息说"今天数了287盒烧伤膏，每盒都拍了照"，想起自己戴着橡胶手套，一盒盒清点时，指尖触到的铝管还带着顾明渊掌心的温度。
"李姐，"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所有募捐药品都有出入库登记，您要查的话，我现在带您去看台账。”
"台账？"女人冷笑，声音充满了怀疑，“台账能信吗？”她突然抓住林晚秋的手腕，力气大得让林晚秋有些吃痛。
“我不管，今天必须给我家老周补两支药，不然我去卫生局告你们！”
林晚秋的手腕被抓得发红，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女人身上的油烟味涌进鼻腔，让她有些难受。
她望着女人眼里的血丝，想起火灾那晚，这个女人在抢救室外跪了六个小时，膝盖的裤子磨破了，却不肯喝一口护士递的热水。
"李姐，"她放软声音，试图安慰女人，“老周现在最需要的是心理疏导，他总觉得自己成了累赘......”
女人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她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眼中的愤怒也渐渐消退。
“累赘？”女人的眼泪突然决堤，“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啊！火烧了他的修车铺，现在连药都不够......”她松开手，捂住脸呜咽，“林医生，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害怕......”
林晚秋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放在女人手边："我明白。
等会我去病房陪老周聊聊，药的事，我再和药剂科确认一遍，一定给您个说法。"
女人走后，林晚秋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掀起，发出沙沙的声响，漏下斑驳的光，落在她手腕的红印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顾明渊发来的："今天小航的妈妈说要给消防队送锦旗，我拍了照，等会发你。"
她点开照片，小航举着锦旗，脸蛋红扑扑的，锦旗上"火海救星"西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那金色的光芒格外耀眼。
林晚秋的嘴角翘了翘，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碰了碰小航的脸。
同一时间，杨记者蹲在消防局的仓库里，笔记本上记满了数字。
她翻着顾明渊递来的物资登记本，每一页都有签收人的签字和日期，连给流浪猫搭临时窝的纸箱都记着"12个，用于安置火灾受困动物"。
"顾队长，"她指着其中一页，“这箱儿童退烧药，是送到哪家医院的？”
"市立医院儿科。"顾明渊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点期待，“林医生应该有接收记录。”
杨记者抬头笑了："我刚从市立医院过来，林医生把药品分发表给我看了，连哪个孩子用了几支都标得清清楚楚。"她合上本子，“网上那些说你们挪用资金的帖子，我查了发帖IP，是个新注册的账号，没实名认证。”
顾明渊的喉结动了动："谢谢。"
"该谢的是你们。"杨记者收拾相机，“我还采访了钱老板，他说要在采访里说说当时的情况。”
钱老板的小餐馆重新开张了，招牌上"老钱面馆"西个字被擦得锃亮，在阳光下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他坐在镜头前，手还在微微发抖："火灾那天，明渊他们在火场里来来回回跑了七趟，我亲眼看见他被房梁砸到，肋骨断了三根，还背着个老太太往外冲......"他抹了把脸，“现在有人说他们贪钱，我第一个不答应！这些小伙子，拿命换我们的命，怎么可能贪那点钱？”
采访视频传到网上的当天，顾明渊的手机炸了。
有市民留言"相信消防英雄"，有商家说要免费给消防员送早餐，可也有新的帖子冒出来："钱老板和顾明渊是亲戚？
面馆重建款是不是走了特殊通道？"
顾明渊握着手机坐在消防局门口的台阶上，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晚秋的电话打进来时，他正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底发呆。
"我今天被患者家属骂了。"林晚秋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她说我扣药。”
顾明渊的胸口一紧："你......"
"但后来她哭了，"林晚秋笑了，“她不是真的怪我，就是太害怕了。”她停顿了一下，“明渊，你知道吗？小航今天偷偷塞给我一颗糖，说要给顾叔叔。”
顾明渊低头看着脚边的蚂蚁，它们正排着队搬一粒米。
他想起火灾后第一天，整个城市像被按了暂停键，现在却有了烟火气——钱老板的面馆飘出了葱花味，那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广场上有小孩在骑自行车，小航的笑声比铃铛还脆。
"晚秋，"他轻声说，“我刚才去看了张奶奶，她的防滑垫铺好了，说走路再也不害怕摔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细微的抽噎声："我就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大家。"
夜风掀起顾明渊的消防服下摆，他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突然觉得那些质疑声没那么刺耳了。
手机在这时震动，杨记者发来条消息："我找到了关键证据，明天上午十点，电视台见。"
顾明渊盯着屏幕上的字，嘴角慢慢扬起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往医院方向走去——林晚秋今晚值夜班，他得给她送碗热粥，温两分钟的那种。
远处，电视台的转播车亮着灯，工作人员正调试设备。
摄像机镜头里，城市的灯火渐次绽放，像无数颗星星落进了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