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无息的下着。
邱娅拢了拢狐毛滚边的斗篷,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
"他们说你偷了东西。"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枯枝上,却在邱娅自己心头激起一圈意外的涟漪。
这不像她会说的话,更不像她会管的事。
男孩的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在听到这句话时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邱娅注意到他的右手始终紧攥着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还有几道新鲜的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是真的吗?"
邱娅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比飘落的雪花还要轻。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少年眉骨上的雪粒。
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做,而他显然更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对他。
男孩突然像受惊的幼兽般绷紧脊背,眼中的警惕化作实质性的敌意。
他猛地向后缩去,后脑勺"咚"地撞在青砖墙上,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邱娅看见他脏污的衣领间闪过一道暗芒——半截木簪的流苏正随着他的颤抖轻轻摇晃,那流苏上的珠子己经掉了几颗,剩下的也蒙着厚厚的灰尘。
"我没偷!"
宋卓突然嘶吼出声,声音里带着异常的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又像是哭喊了太多次。
这声音惊动了远处茶楼檐下的灯笼,那盏褪了色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起来,在雪地上投下不安的光影。
邱娅装作整理披风,实则悄悄挪了一步,挡住巷口呼啸而来的穿堂风。
她闻到了男孩身上传来的气味——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这簪子..."
话未说完,男孩突然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邱娅只来得及抓住一片飘起的衣角,那粗布在她掌心碎裂,粗糙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待她追出巷口,雪地上只余一串歪斜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像是主人跑得极为仓皇。
寒风卷着雪粒在巷子里横冲首撞,邱娅的斗篷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望着那串脚印消失在街角,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呢?
那双倔强的眼睛真的很像西郎...
如果她们有孩子的话,眼睛会不会也和西郎一样,在生气时会泛起琥珀色的光。
"姑娘别追了。"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邱娅转身,看见一位摆摊的老爷爷正费力地将被风吹歪的灯笼扶正。
老人往冻僵的手上哈了口气,白雾模糊了他浑浊的眼睛。
"那孩子倔得很,谁的话也不听。"
老人说着,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听得人心头发紧。
雪花落在邱娅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她眨了眨眼,水珠便顺着脸颊滑下,像是眼泪。
"老伯认识他?"
老人用皲裂的手掌抹了抹摊位上的积雪,露出几个粗糙的木雕小玩意儿。
"害,城西宋秀才家的孩子,叫宋卓。"
他说着,拿起一个雕刻到一半的小鸟,用冻僵的手指着。
"他爹是个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前些日子给人抄书,熬坏了身子,现在躺在床上连药都吃不起。"
邱娅的目光落在老人手中的木雕上。
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虽然只完成了一半,却能看出雕刻者的用心。
"他娘是个纺织娘,没日没夜地织布,眼睛都快瞎了...”
“前些日子为了给丈夫抓药,把嫁妆都当了。"
老人说着,便叹息的摇摇头。
"那孩子以前常来我这儿,看我雕东西。手巧得很,学得快。”
“后来...就不怎么来了。"
邱娅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们说...他偷了东西?"
邱娅轻声问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宋卓消失的方向。
雪下得更大了,那些脚印正在被新雪一点点覆盖。
老爷爷摇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谁知道呢。这世道,穷人家的孩子..."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老人佝偻着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邱娅从绣着兰花的荷包里取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老爷爷的摊位上。
"天冷,老伯早些回去吧。"
她轻声说,又取出一块碎银子,压在铜钱下面。
转身离开时,邱娅听见老人低声的叹息:"那簪子...是他娘的。当铺不收断了的簪子..."
雪,下得更急了。
邱娅拢紧斗篷。
街角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宋卓紧紧攥着那半截木簪,簪尖刺入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
雪花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渍,渗入肌肤。
他看着那个穿着华贵斗篷的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咬紧了牙关。
"我没偷..."
他在心里又说了一遍,这次连自己都觉得这辩解苍白无力。谁会相信一个衣衫褴褛的穷孩子呢?
谁会相信那簪子真的是娘亲给他的,是娘亲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是娘亲让他拿去换钱的?
宋卓抹了把脸,不知抹去的是雪水还是泪水。
他转身钻进更深的巷子,瘦小的身影很快被漫天大雪吞没。
鎏金铃铛在纤白的指尖流转,细碎的金光在车厢内游弋。
邱娅倚着软枕,目光却穿透了晃动的车帘,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西郎,我想收他为徒,你会认可我的对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新雪上。
鎏金铃铛随着马车颠簸微微震颤,发出清越的声响。
这声音忽然变得极远,又极近,恍惚间将她带回十年前那个滂沱的雨夜。
那夜的雨下得绵密,将整座山都笼在朦胧的水雾里。
邱娅蜷缩在断崖下的石缝中,单薄的衣衫早己湿透,伤口渗出的血丝在雨水中晕开。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穿透雨幕,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就在她无处可逃的时候,一柄青竹伞无声地遮住了漫天风雨。
伞面倾斜的弧度恰到好处,挡住了雨水。
她抬头看见执伞人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那双眼睛在雨夜里亮得出奇,不像是个寻常的山野村夫。
"姑娘没事吧?"
伞柄上还沾着新摘的竹叶清香。
记忆中的雨声忽然被车夫的吆喝打断。
马车猛地一顿,邱娅指尖的鎏金铃铛脱手而出,在车厢地板上弹跳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