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了吗?
九踉跄着踩空,身体猛然下坠。
天旋地转间,山崖的轮廓在眼前飞速掠过,嶙峋的岩石如利刃般擦过他的身体。
一根突出的树枝刺入右肩,带走大块皮肉;尖锐的石棱划过脸颊,温热的血立刻糊住了左眼。
剧痛撕扯着神经,但他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
无忧阁的训练早己将惨叫从本能中剔除。
"砰!"
后背重重砸进冰冷的溪水里,激流如铁锤般拍在胸口,折断的肋骨刺入肺叶。
九在黑暗中吐出串血泡,意识逐渐涣散。
奇怪的是,濒死的恐惧并未降临,反而有种诡异的解脱感。
终于,不用再做那把刀了。
黑暗降临前,他恍惚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灼烧般的滚烫。
那卷《风谣诀》残卷竟在衣襟里泛出诡异的红光,羊皮表面浮现出金色咒文,随后如冰雪消融般化作一缕血色的雾气,渗入他千疮百孔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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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简陋的竹屋屋顶。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九怔了怔,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
空的。
这个认知让他肌肉瞬间绷紧,却又因牵动伤口而重重跌回床板。
竹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惊动了屋外的人。
"你醒了?"
一道温软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九猛地转头,动作快得差点扭伤脖子。
说话的是一名布衣妇人,约莫三十来岁,面容平凡得像山间的石头,手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指节处有常年劳作的茧子。
她见九盯着自己,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声音轻缓:"你……疼不疼?"
九沉默。
他从未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在无忧阁,受伤是常事,疼痛是必然,但从来不会有人在乎他"疼不疼"。
他们只会冷冰冰地问——"任务完成了吗?"
然后根据答案决定是给解药还是鞭子。
妇人见他不出声,叹了口气,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你伤得太重了,能活下来真是菩萨保佑……"
汤药黑如墨汁,表面浮着几片可疑的草根。
九本能地判断:苦参、当归....——是副好伤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左臂被木板固定,缠着粗糙但干净的布条;胸口的剑伤敷着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味;就连碎裂的腕骨也被重新接好,虽然依旧使不上力,但至少没有废掉。
更令他震惊的是,右肩那个被树枝贯穿的血洞居然己经结痂,边缘呈现不正常的深红色。
"昏迷了七天,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妇人用木勺搅了搅药汤,"来,趁热喝。"
九缓缓抬头,第一次认真看向这个救了他的妇人。
她的眼睛很普通,瞳仁是常见的褐色,没有杀意,没有算计,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关切?
就像看着一只受伤的野兔。
"为什么......救我?"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砂过的铁。
喉间泛起血腥味。
坠崖时呛入的溪水恐怕伤到了肺。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她将药碗塞进九完好的右手里,指尖有草药清苦的气息。
九怔住。
这是什么理由?
在无忧阁,每个举动都必须有利可图。
救一个陌生人?除非脑子被驴踢了。
他盯着碗里晃动的药汤,水面映出自己可怖的脸。
左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己经结痂,像条蜈蚣趴在脸上。
不过自己的眼眸怎么变成了红色,是错觉吗?
"喝呀,"妇人催促道,"凉了更苦。"
苦?
九差点冷笑。
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仰头灌下了药汤。
确实苦,苦得舌根发麻,但又有种奇怪的说不清的感觉。
味道不对。
他表述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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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九被迫留在竹屋养伤。
妇人是个寡妇,丈夫前些年被征去当兵,再没回来。
她独自住在山脚下,靠采药和织布过活,竹屋后的架子上晒着各式草药,窗台上摆着几个歪歪扭扭的陶罐。
都是她自己烧制的失败品。
"别碰那个!"见九盯着陶罐,妇人急忙拦住他伸出的手,"会划伤。"
她的掌心有常年劳作的厚茧,却意外地温暖干燥。
九像被烫到般缩回手,指节无意识蜷起。
她给九熬药、换纱布,甚至省下口粮给他炖了一碗鸡汤。
当那碗飘着油星的鸡汤被端到面前时,九捧着粗陶碗,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鸡汤里沉着几块山菌和枸杞,金黄的油珠在表面聚了又散。
他盯着碗里自己的倒影,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没有青铜面具,没有易容,只是他自己。
"怎么不喝?"妇人歪着头看他,"嫌我手艺不好?"
九摇头,机械地往嘴里送了一勺。热汤滑过喉管,鲜香在口腔炸开。
无忧阁的伙食从不讲究味道,能果腹就行。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食物可以不只是维持生命的燃料。
夜里,他躺在简陋的床板上,听着窗外虫鸣,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无忧阁己经没了。
他不再是"九",不再是"刃",甚至……不再是一个"杀手"。
没有任务简报,没有晨起练功,没有午夜杀戮。
竹屋外的世界安静得令人心慌,只有夜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那他……是谁?
他应当是谁?
这个念头像根针,扎进他从未被触及的某处。
九猛地坐起,牵动伤口也浑然不觉。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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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外,晨雾未散。
妇女蹲在灶台前生火,炊烟袅袅升起,混着米粥的香气飘进屋内。
九坐在门槛上,目光落在自己掌心。
那里有一道陈年的疤,是幼时训练时被铁链磨破的,如今早己愈合,却留下了一道扭曲的痕迹,像条丑陋的虫子。
"你叫什么?"
妇女忽然回头,手里还握着汤勺。
九怔住:"……什么?"
"名字。"她耐心地重复,用勺子轻轻敲了敲锅沿,"你的名字。"
名字?
九的思绪忽然飘远。
在无忧阁,他们只有编号。他是"九",是阁主手中的一把刀,是任务簿上的一行墨迹。
从未有人问过他"叫什么",就像没人会问一把剑"叫什么"一样。
"九……?"
他喃喃道,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说出这个字时,舌尖抵着上颚,像含着一块冰。
妇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弯成月牙。
"九?这算什么名字啊!"她搅了搅锅里的粥,声音轻快,"我的名字叫谭攸琦,记住了吗?"
九下意识重复:"谭攸琦。"
三个字在唇齿间滚动。
"对,谭攸琦。"她盛了一碗粥递给他,热气氤氲间,她的笑容模糊又清晰,"你呢?总不能一首叫你'九'吧?听起来像只猫儿似的。"
九低头看着碗里的粥,米粒晶莹,浮着几片野菜。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
他该叫什么?
他配叫什么?
那些死在淮河岸的人,那些被他割断喉咙的人,可都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