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渊十一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他这辈子不愿回忆的一件事。
天空之上,最后一抹橘红色的余晖挣扎着爬过青灰色的瓦檐,终究敌不过渐浓的暮色。
唐渊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每一步都在泥泞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晚风裹挟着河岸特有的腥气,将他褴褛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码头扛了一整日的米袋,肩膀早己磨出血痕。
今日他多扛了三十袋,工头破天荒地赏了两个铜板,此刻正在他怀中叮当作响。
路过王记烧饼铺时,芝麻混着猪油的香气勾得他胃部绞痛。犹豫再三,他还是摸出一枚温热的铜板,换了块刚出炉的芝麻饼。
滚烫的面饼烫得他指尖发红,却舍不得松开,这是三日内头一回尝到荤腥。
"唐渊!"
隔壁张婶突然从菜地里首起腰,沾满泥巴的双手在围裙上胡乱擦着。
她蜡黄的脸上带着未褪的惊惶,眼角皱纹里还夹着几滴浑浊的泪。"今儿午后来了群穿绸缎的小爷,说是......说是找你姐姐......"
唐渊手里的烧饼啪嗒掉在泥里,芝麻粒滚进泥水,瞬间没了踪影。
他想起三天前在码头,那个穿月白锦袍的公子盯着唐雪看了许久。
而那人腰间羊脂玉佩上刻着的"孟"字。
破旧的木门大敞着,门轴断裂的痕迹新鲜刺目。
院子里传来阵阵轻佻的笑声,混着瓷器碎裂的脆响。
唐渊冲进去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五个锦衣少年围着他的姐姐。
为首的那个正用描金折扇挑起唐雪的下巴,扇骨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道道红痕。
另外几人或扯着她褪色的衣带,或往她发间插着不知从哪儿摘的野花。
唐雪呆立原地,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清澈的眸子盛满茫然,像是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只是本能地缩着肩膀,将母亲留给她的桃木簪子紧紧攥在掌心。
"阿姐——!"
唐渊的怒吼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他像头暴怒的小兽冲上前去,却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反剪双手按倒在地。
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阿渊!阿渊!"
唐雪一见他被制住,立刻慌了神。
她挣扎着要跑过来,却被为首的公子哥一把拽住手腕。
"别乱动。"
公子哥阴恻恻地笑着,腰间玉佩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他斜睨着地上的唐渊,"再敢动一下,我就让他们把你弟弟的骨头一根根敲碎。"
唐雪浑身僵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不打...不打阿渊...阿渊怕疼..."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呜咽。
公子哥满意地拽着她往屋里走。
唐雪踉踉跄跄地被拖着,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弟弟。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口型说了句"不疼",就被粗暴地推进了屋内。
"畜生!放开我阿姐!!"
唐渊嘶吼着,脖颈上青筋暴起。
挣扎中他的脸颊擦过地面,粗粝的砂石磨出血痕。
家丁的皂靴狠狠碾在他背上,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
"啪!"
一记耳光抽得他耳中嗡鸣。
另一个穿着绛紫锦袍的少年蹲下来,用镶玉的匕首挑起他的下巴。
"贱民也配大呼小叫?"冰凉的刀刃拍打着他的脸颊,"不就是想要钱吗?"
碎银子砸在地上,有两块滚到了唐渊眼前。
那是足够买三十个芝麻饼的数目,此刻却令人作呕。
屋门"砰"地关上。
随后传来布料撕裂的声响,唐雪惊慌的呜咽像把钝锯,慢慢锯着他的神经。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汇成小小的血洼。
唐渊死死盯着门缝里漏出的烛光,那簇跳动的火焰里,仿佛映着姐姐惊恐的眼睛。
公子哥们的调笑声混着唐雪断断续续的抽泣,陆陆续续传来。
残阳完全吞没了小院时,木门终于吱呀作响。
锦衣少年们整理着衣冠走出来,有人袖口沾着可疑的暗红。
为首的公子哥经过唐渊时,漫不经心地踢了踢他:"穷酸样。”
院门被重重甩上,震落几片陈年的墙灰。
唐渊挣扎着爬起来,膝盖处的布料己经磨穿,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踉跄着走向屋内。
油灯早己熄灭,月光从破窗纸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划出道道惨白的伤痕。
唐雪蜷缩在床角,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留下的旧枕头。
她轻轻摇晃着身子,哼着支离破碎的歌谣:
“竹影晃,摇南墙 ;窗边银铃晒暖阳 。”
“旧棉袄 ,拆两行 ; 细线缠住叮当响 。”
“小云雀,去远方 ;夜里记得抱月亮……”
唐渊的喉咙猛地缩紧。
这是母亲病逝前,在漏雨的屋檐下给他们唱的最后一首童谣。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唇间溢出沙哑的声音一起轻哼:
“霜花降 ,染瓦梁 ;山月驮走小铃铛 。”
“燕子追 ,过三江 ;衔回半片青铜嗓 。”
“风筝线 ,钓星光 ;门前晒着桂花糖……”
唐雪慢慢抬起头。
月光下她的眼睛出奇地亮,淡色的眸子很好看。
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个恍惚的笑,可随即又像受惊的兔子般瑟缩了一下。
"阿渊...不哭..."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碰了碰弟弟脸上的血迹,又飞快地缩回去,仿佛被烫着了。
唐渊跪在床前,小心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当他想帮姐姐整理散乱的衣襟时,唐雪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整个人缩成更小的一团。
唐渊脱下自己的外衫裹住姐姐,布料上还带着码头沾染的味道。
他轻轻将唐雪揽入怀中,感觉她的骨头硌得他胸口生疼。
"阿姐,我在这儿。"
唐渊淡色的眼睛隐匿在阴影中,声音低得如同梦呓,"我保证,以后...再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唐雪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弟弟的衣角。
一年的时光,短得像一场转瞬即逝的噩梦,却又长得足够让一个人彻底死去,再从血与恨里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