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苏砚跟着钦差的仪仗出城门时,袖中五行棋印的刻痕正隔着布料硌她的掌心。
她望着前头八抬大轿上绣的丹凤朝阳,忽然想起昨夜裴深递来木牌时,指腹上那道薄茧——分明是常年握棋子磨出的。
"苏捕快。"
马蹄声在身侧停住,沉水香裹着风卷进来。
苏砚抬头,裴深骑在枣红马上,玄色官服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内里月白中衣,倒像是寻常出游的贵公子。
他手里提着个青竹食盒,盒盖边缘还沾着星点蜜渍。
"钦差大人允了我同往。"裴深屈指叩了叩食盒,"说是'棋院暂代首座协助复原旧宅棋局'。"他眼尾微挑,"苏捕快昨日说蜜饯粥甜,今早我让小厨房备了杏仁酥。"
苏砚盯着他腰间新佩的天弈纹玉牌,喉间泛起苦涩。
十年前父亲被斩时,刑场围观的人群里,是否也有这样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她伸手接过食盒,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时猛一缩:"裴司正倒是记得清楚。"
"该记得的,自然要记。"裴深拨转马头,枣红马的银铃轻响,"旧宅的回廊屋檐下,还嵌着半枚残棋。
苏捕快看那位置——"他抬手指向远处浓烟散尽的废墟,"像不像'天元'位?"
苏砚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
断墙残瓦间,一截青瓦檐角斜斜,瓦当缝隙里卡着枚黑子,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她忽然想起老捕头教她查案时说的:"罪犯总爱把秘密藏在最显眼处。"
"那是'镇宅棋'。"裴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墨,"谢棋圣建宅时,会在每重院落的檐角嵌一枚棋子,按九宫方位排布。
这枚在巽位,本该是白子。"他侧过脸,"苏捕快说,为何会变成黑子?"
苏砚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翻身下马,踩着焦黑的木梁往檐下走,靴底碾碎半片烧残的棋谱。
指尖触到那枚黑子时,瓦当突然松动,一片碎瓦"啪"地砸在脚边——底下竟压着半张染血的棋谱残页,墨迹未干,写着"天地劫·中局"。
"小心。"裴深的手及时捞住她的胳膊,将她带离碎瓦范围。
他的体温透过官服传来,"苏捕快总爱往危险里钻。"
苏砚挣开他的手,将残页收进怀里。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墨迹,分明是近日才留下的。
旧宅后园的槐树比记忆中更瘦了,树皮皴裂如老人的手。
苏砚蹲在第三棵槐树下,用匕首撬起块松动的青石板时,裴深正站在两步外,替她挡着刺目的日光。
"有了。"她低呼一声,指尖触到个檀木匣子。
匣身雕着九域棋的五境纹,锁孔里塞着半截褪色的红绳——和她幼时藏糖块的木匣一模一样。
匣中是本泛黄的棋谱册,封皮上"裴深"二字力透纸背。
苏砚翻到中间一页时,呼吸陡然一滞:"若有人破'天地劫'残局,则必为棋圣传人。"字迹还带着少年人的清瘦,却己初见锋芒。
"这是我十二岁时写的。"裴深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温热的吐息扫过她耳尖,"那年首座让我推演谢棋圣的绝局,我写了三夜,最后撕了半本。"他指尖点过那行字,"偏这页,被我偷偷留了下来。"
苏砚攥紧棋谱册,指节发白。
她想起昨夜裴深说"你父的死与逆棋无关",想起火场里他说"接下来的棋该由你自己下",原来这局,他竟布了十年。
"苏捕快。"老仆的声音从断墙后传来,颤巍巍的像秋日的枯枝,"您跟我来。"
苏砚将棋谱册塞进怀里,冲裴深扯出个冷硬的笑:"我去茅房。"转身时故意踩碎块焦木,听着他低低的叹息被风卷走。
老仆的破屋在旧宅西角,窗纸被风撕成条,漏进的光里浮着陈年的灰。
他从炕席下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这是老爷临终前塞给我的,说'若有姓苏的姑娘来,便给她'。"
泛黄的信笺上,谢棋圣的字迹如老松盘根:"棋院中有双面之人,可为敌亦可为友。
天弈纹现,血脉方显。"
苏砚的指尖在"血脉"二字上顿住。
她想起父亲刑场上喊的"找天弈纹",想起裴深昨夜塞给她的五行棋印,喉间泛起腥甜。
"姑娘。"老仆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手烫得惊人,"那裴司正...他来旧宅七回了。
每回都在槐树下坐半夜,对着您方才挖的匣子位置掉眼泪。"
苏砚的呼吸一滞。
她抽回手时,信笺从指缝滑落,恰好盖住"双面之人"西个字。
棋院的编钟在申时三刻响起,余音撞在苏砚的额角。
她站在演武堂外,望着裴深站在高台上,玄色官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台下坐满了各境棋手,连木境的小徒弟都挤在门槛上。
"昨日与苏捕快共探旧宅,见谢棋圣残谱。"裴深的声音清越如泉,"其中'天地劫'一局,苏捕快前日在大牢里推演的那手'星位破空',正是破局关键。"他望向台下震惊的人群,"诸位可还记得,谢棋圣收徒时,曾说'能破天地劫者,必为我衣钵传人'?"
演武堂炸开一片抽气声。
有老棋手拍案而起:"裴司正这是何意?
苏捕快不过是捕快,怎会是棋圣传人?"
"棋道从不论出身。"裴深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苏砚脸上,"当年谢棋圣在街头遇我,见我蹲在棋摊前看了三日棋,便说'这孩子是块玉'。"他指尖轻叩棋盘,"苏捕快能破天地劫,为何不能是传人?"
苏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裴深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老仆的话——他在槐树下掉过眼泪。
可此刻的裴深,分明是把她推上风口浪尖的执棋人。
晚上,苏砚站在棋院后园的假山上,望着裴深的窗纸透出的光。
她刚要翻进去,身后传来衣料摩擦声:"苏捕快查案,总爱挑晚上?"
裴深靠在廊柱上,手里端着茶盏,月光在他眼尾镀了层银。
他没穿官服,只着月白中衣,倒像是当年在街头看棋的少年。
"你到底是谁的人?"苏砚首截了当。
裴深笑了,茶盏里的月光碎成金箔:"我只忠于棋局本身。"他抬手指向夜空,北斗七星正亮得耀眼,"你看那勺口第二星,是'天地劫'最后一步的落点。
你以为你在破局,其实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我十年前画好的棋盘上。"
苏砚的后背抵上冰凉的山石。
她想起那本少年棋谱,想起老仆的信,想起裴深递来的五行棋印,突然发现自己竟从未真正看透这局。
"给你。"裴深从袖中取出枚玉佩,羊脂玉上的九域棋纹被摸得发亮,"我在首座的密室里找到的。
背面有字。"
苏砚接过玉佩,月光下,背面的小字清晰如刀刻:"唯有棋圣血脉,方可解此劫。"
她的指尖骤然发抖。
这是父亲的玉佩,她幼时总爱拽着这根红绳要糖吃。
原来父亲说的"天弈纹",竟藏着她的血脉秘密?
"苏捕快。"裴深的声音突然放软,像冬夜的炭炉,"去你父亲旧居吧。
有些事,你母亲留了信。"
夜风掀起她的发梢,苏砚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灯火,攥紧了掌中的玉佩。
父亲旧居的阁楼里,那口红漆木箱的铜锁,该是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