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苏砚的指尖几乎要掐进匕首柄里。
她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在这样的盛夏里竟泛着冷意。
方才那声轻笑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她紧绷的神经——那尾音里的弧度,像极了十年前父亲教她认棋谱时,偶尔溢出的低笑。
"谁?"她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哑,匕首在掌心压出红痕。
月光被云层遮住的刹那,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等再亮起来时,檐下多了道身影。
那人立在石阶上,月白广袖被风掀起半角,腰间羊脂玉佩的流苏晃成一团模糊的影。
他手中捏着枚象牙棋子,正用指节轻叩青石板,"叮、叮"的脆响撞进苏砚耳中,像极了当年父亲敲她额头时的戒尺声。
"苏姑娘方才破局的手法,倒是有几分令尊风范。"他抬眼,眉峰在月光下绷成利落的线,"在下裴深,九域棋院司正。"
她见过棋院司正的官服画像,可画里的人总带着三分端方,眼前这位却像块浸在寒潭里的玉——明明生得清俊,连眼尾都带着温色,可那双眼底翻涌的暗潮,让她想起老吴说过的"局中局"。
"裴司正夜闯民宅,不怕折了棋院的清誉?"她退后半步,将匕首藏进袖中,面上却扬起冷嗤,"还是说,棋院查案的规矩,是从撬窗开始的?"
裴深低笑一声,抬步跨过门槛。
他经过烛台时顺手拨亮灯芯,暖黄光晕漫开,照见他腰间悬着的棋囊——深青缎子绣着金纹,正是棋院司正的专属纹样。"苏姑娘的小院,墙根种着七里香,窗下埋着捕快常用的绊马索,"他在八仙桌前坐下,指尖扫过摊开的《九域劫局录》,"这样的'民宅',怕是比汴梁府衙的地牢更难进。"
苏砚心口一紧。
她确实在窗下埋了细铁索,白日里用松针盖着,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
这个裴深,竟能在月光下一眼识破?
"木境一阶的劫局,你拆得漂亮。"裴深抽出她案头一枚黑子,放在掌心转了个圈,"但真正的天地劫,是从水境七阶开始的。"
"阁下既知如此多,为何不去查?"苏砚抄起桌上的茶盏,却发现茶早己凉透。
她故意将茶盏重重一放,瓷片与木桌相撞的脆响里藏着试探,"难不成棋院司正,爱瞧着捕快在前面趟雷?"
裴深的目光突然落在她后颈。
那里有道浅淡的疤,是幼时爬树摔的——可他的眼神太专注,像在看一枚关键的棋子。"我在等,"他将黑子轻轻按在《九域劫局录》的缺口处,正好补上被裁去的木境章节,"等那个能和我一起走完这一局的人。"
苏砚的呼吸突然一滞。
十年前父亲被斩时,刑场上也飘着这样的槐花香。
监斩官宣读罪状时,她扑在栅栏上喊"冤枉",父亲却朝她摇头,口型分明是"等"。
如今裴深说出同样的字,让她后槽牙都泛着酸。
"裴司正的局,倒和林副首座的局,凑成了双簧。"她突然扯出个冷冽的笑,"昨夜林大人拿我爹的旧案当饵,今日裴司正就来递棋谱——你们倒是算准了我会查?"
裴深的指节在棋谱上叩了两下,"苏姑娘的棋谱是跟老吴学的吧?"他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老吴在西市摆了三十年棋摊,十年前那个雨夜,他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小丫头冲进医馆......"
"住口!"苏砚的匕首"噌"地出鞘,寒光掠过裴深喉结。
他却连眼都没眨,唇角还勾着笑:"苏姑娘可知,老吴的棋摊,是当年苏大人布的暗桩?"
月光重新漫进窗棂时,裴深己经走了。
八仙桌上多了张字条,墨迹未干:"明日辰时,西市茶楼,沈青禾会说你想听的。"苏砚捏着字条的手在抖,匕首"当啷"掉在地上——方才裴深说的每句话,都像重锤敲在她十年不敢触碰的伤口上。
第二日辰时,西市茶楼二楼。
沈青禾的茶盏重重磕在桌上,"你见着裴深了?"这位汴梁府的总捕头脸色发白,"那尊佛连当今圣上都要让三分!
三年前棋院查江南棋弊案,他能让七个州的棋社首座,在同一天自缢于棋盘前......"
"所以他是来帮我?
还是来算计我?"苏砚扯了扯发绳,将碎发别到耳后。
窗外飘进糖画摊的甜香,可她嘴里只有铁锈味。
沈青禾突然压低声音:"你爹当年的案子,卷宗里少了半本棋谱。"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托人从大牢里带出来的——你爹临刑前,用血在囚衣上画了个'劫'字。"
苏砚的指尖刚触到油纸,楼下突然传来铜锣响。
她探头望去,见两个衙役抬着块木牌招摇过市,上面写着"九域棋社今日开坛讲棋,木境三阶棋谱当众拆解"。
木牌边缘沾着暗褐色的血,像极了昨夜林知远递古籍时,指尖擦过她手背的温度。
"林知远的局,要开始了。"沈青禾将油纸包塞进她手里,"但裴深的局......"他欲言又止,"你记住,那人生来就是下棋的,你我,都是他棋盘上的子。"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昏沉。
苏砚绕过三条小巷,推开老吴的破门。
竹帘后传来棋子落盘的脆响,"小砚来了?"老吴的声音带着痰音,比昨日更哑了。
她将裴深提到的"水境七阶"棋谱摊在石桌上。
老吴的手突然抖起来,茶盏里的水溅在棋谱上,晕开团墨迹。"天地劫......"他喃喃着,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本不该由一人独解。
裴深那孩子,是他那一辈里唯一窥见过天弈境门槛的。"
"您认识他?"苏砚抓住老吴的手腕,老人的皮肤薄得像层纸,"当年我爹的事,他是不是......"
"他是棋院首座捡来的棋子!"老吴突然拔高声音,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首座养他,是要他做执棋人。
可这孩子......"他咳嗽着,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这是你爹留给你的,他说等你能解了木境劫局,再给你。"
布包里是半枚棋子,和昨夜院墙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苏砚捏着棋子的手在抖,棋子上刻着的"苏"字,是父亲的笔迹。
"若你继续查,"老吴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必须小心他如何布子。
裴深的局,连他自己都是棋。"
暮色漫进巷口时,苏砚回到小院。
檐下挂着的铜铃突然响起来,她抬头,见门环上系着张烫金帖子——棋院的云纹印泥还带着湿气,上面写着:"戌时三刻,棋院观棋。
裴深。"
她捏着帖子站在阶前,晚风掀起裙角。
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像极了十年前刑场上的哭嚎。
袖中锦囊里的棋谱硌着她的手腕。
那是她拼了整夜才补全的木境一阶,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烫。
她知道这是局,知道裴深的每一步都算计精准,可当她将帖子收进袖中时,心跳反而快了起来——十年了,她终于要触到那团火的中心。
棋院的朱漆大门在暮色中泛着暗金。
苏砚抬起脚,门槛上的铜钉硌着她的鞋尖。
就在她要跨进去的刹那,身后传来那道熟悉的、带着三分讥讽的声音:"欢迎来到真正的棋局。"
她转身,裴深立在台阶下,月光漫过他肩头,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手中捏着枚白子,在暗夜里泛着幽光,像极了当年父亲刑场上,飘落在她脚边的半枚棋谱。
门内传来棋枰相撞的脆响,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
苏砚深吸一口气,转身踏入棋院主殿。
殿内烛火通明,百盏宫灯将照壁上的"九域棋"三个字映得发亮,而在最中央的棋枰前,坐着个穿玄色锦袍的老者——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却让苏砚的后颈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那是棋院首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