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的鞋跟碾过门槛上的铜钉,发出细碎的轻响。
殿内的沉香混着烛油气息扑面而来,比外头的晚风更沉,像块湿布蒙在鼻尖。
她盯着正中央的棋枰,檀木棋盘泛着温润的光,却让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十年前刑场上,父亲血溅青砖时,她也闻到过这样的沉水香。
"来得比我预期早。"
裴深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苏砚侧头,见他立在两盏宫灯之间,月白锦袍被烛火染成暖金,腕间玉镯却冷得发青。
他指尖转着枚白子,那抹幽光与她袖中半枚棋子的刻痕在暗里相触,像两根弦轻轻一绷。
"司正大人的帖子,捕快怎敢迟?"苏砚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他身后垂落的绣金帷幔。
裴深似笑非笑,抬袖示意。
立在帷幔旁的侍从立刻躬身,双手按在雕花木柱的云纹暗扣上。"咔"的一声轻响,帷幔缓缓向两侧退去,露出后方半人高的青石门。
门内涌出的风裹着霉味,混着沉香变得浑浊,苏砚下意识屏住呼吸。
门后是座比主殿更暗的密室。
三十步见方的地面上,用青石板复刻了巨型棋盘,黑白棋子足有拳头大小,石质表面泛着冷光。
苏砚数了数,共三百六十枚,恰合周天星数。
最中央的"天元"位,一枚黑子裂成两半,断口处闪着金属的冷芒。
"这是二十年前'棋圣谋反案'留下的唯一完整残谱。"裴深的声音在密室里格外清晰,"当时抄家的暗卫说,棋圣陈景行被押上囚车时,还在念叨这局'天地劫'。"
苏砚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她想起三日前在死者掌心发现的半枚棋谱,边缘的锯齿状裂痕与这棋盘上的断口如出一辙。
她缓步上前,靴底叩在石板上发出空响。
蹲下身时,袖中补全的木境一阶棋谱硌着腕骨——那是她用老吴给的半枚棋子,对着月光拼了整夜才补全的。
"司正大人请我观局,总不会是为了讲古。"她伸手触碰最近的白子,石面冰凉,纹路却与寻常九域棋不同,更粗粝,像......像打磨过的骨茬。
裴深没接话,目光落在她袖中鼓起的轮廓上:"苏姑娘昨夜补全的木境一阶,不妨试试。"
苏砚瞳孔微缩。
她何时暴露了补棋谱的事?
是昨夜窗下的脚步声?
还是院外那道若有若无的窥视?
她咬了咬后槽牙,从袖中取出泛黄的纸页。
棋谱展开时,密室里突然起了风,烛火剧烈摇晃,将她的影子投在棋盘上,像只张牙舞爪的兽。
当她将棋谱边缘对准"天元"断口的刹那,整座棋盘发出"嗡"的震颤。
三百六十枚棋子同时轻响,石质棋子相互碰撞,竟顺着棋谱的纹路缓缓移动。
苏砚后退半步,看着原本杂乱的杀势逐渐清晰——那是她在命案现场见过的,死者掌心半枚棋谱上的残势。
"原来如此。"她低声呢喃,"凶手不是随机杀人,是在按这局'天地劫'补全棋子。"
"啪!"
窗外传来重物坠水的声响。
苏砚猛地抬头,却见裴深正望着密室顶端的透气窗。
月光从窗棂漏下,照在他眼底,像落了把碎冰。
"有人等不及了。"他说。
话音未落,棋盘中央的"天元"位突然迸裂。
苏砚本能地侧身,一枚寸许长的铁针擦着她右肩飞过,扎进身后的石柱,发出"叮"的脆响。
她摸向肩头,指尖沾了血,疼得倒抽冷气。
第二波铁针紧接着射来。
裴深旋身挡在她面前,广袖翻飞间竟徒手接住两枚,玉镯应声而碎,碎玉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小红花。
"看来,有人不希望这局被解开。"他转身时,发冠松动,几缕墨发垂在额前,倒显得比平时鲜活了些。
苏砚扯下腰间的帕子按在伤口上,血立刻洇透了素色棉布:"司正大人明知有杀局,还引我来?"
裴深低头看她,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唇,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他的指腹带着血的温热,擦过她耳垂时,苏砚浑身一僵。
"我若不让你来,"他的声音放轻,像在说什么秘密,"你便永远触不到令尊旧案的真相。"
苏砚的呼吸陡然一滞。
十年前,父亲苏承业因"私藏逆棋"被斩,刑场上她只抢到半枚染血的棋谱。
此刻裴深的话像把刀,精准剖开她十年的痂。
"你见过我父亲?"她抓住他染血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掌中的碎玉里。
裴深没有抽手,反而将掌心的血按在她手背:"他曾站在这里,对着这局'天地劫'说了三个字。"
"什么字?"
"破不得。"
苏砚的瞳孔骤缩。
她想起老吴临的话——"若你继续查,必须小心他如何布子"。
此刻裴深的血混着她的血,在两人掌心洇成诡异的红,像朵将开未开的花。
"你是谁的人?"她逼近一步,"林知远?还是棋院首座?"
裴深望着她发红的眼尾,突然笑了:"苏姑娘,你见过下棋的人被棋子问主吗?"他指腹她手背上的血珠,"我是你的对手,也可能是你唯一的盟友。"
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密室的门"砰"地被撞开,侍从跌跌撞撞冲进来:"司正大人!
偏院的井里捞起具尸体,是...是林副首座的书童!"
苏砚猛地松开裴深的手。
她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光,接着他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地图,边缘还沾着墨渍:"林知远今夜要杀的人,是二十年前的同谋。"他将地图塞进她掌心,"你若想查清令尊旧案,今夜子时三刻,城西破庙。"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的信鸽,"裴深指了指窗外,月光下果然有只灰鸽扑棱着飞过,"比他的人快了半柱香。"
苏砚捏着地图起身,肩头的伤还在疼,却比不过心跳的轰鸣。
她望着裴深染血的袖口,突然想起父亲刑场上那半枚棋谱——当时飘落在她脚边时,也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温度。
"我若去了,你怎么办?"她问。
裴深弯腰拾起地上的碎玉,在掌心攥得更紧:"我替你挡住棋院的刀。"他抬头时,眼底有簇小火苗在跳,"苏姑娘,你父亲当年没说完的话,我替他说——这局'天地劫',该由你来破。"
外头的喧哗更近了。
苏砚将地图塞进怀里,转身往密室门口走。
走到门槛时,她突然停步:"裴深,若你骗我......"
"我这条命,早就是局里的棋了。"他轻声说,"但至少,这枚棋子,想替你挡一次劫。"
苏砚没再说话。
她大步走出密室,殿外的晚风卷着血腥气扑来——那是井里捞起的尸体的味道。
她摸了摸怀里的地图,指尖触到父亲留下的半枚棋子,刻着"苏"字的那面,正随着她的心跳发烫。
子时三刻的城西破庙,会有什么在等她?
是真相,是陷阱,还是......
她低头看了眼掌心的血,突然笑了。
十年了,她终于要触到那团火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