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身在皇城的缘故,七月份的应天府没有朱由崧想象中的那么热。这一个月来,朱由崧手上的奏折翻了一倍有余:
首先是他安排徽商的“国家银庄”在应天府附近的试点,虽然在这途中有波折和地主的阻拦但在徽商自己手底下豢养的“私兵”处理和朱由崧强命户部舍弃收税权后有磕磕绊绊但也算得上是顺利。
其二便是马士英贪腐的一千万两现银与钱谦益的三百万两白银在登记入库后,南明几乎是窟窿的财政终于是好上了些许。朱由崧终于是拿得出钱来处理流民问题与撤离江淮百姓。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用这些贪腐的现银与“赎罪银”,朱由崧开始于长江以南召集民工与那些流民修筑长江防线,虽然朱由崧顶着压力废除了里甲正役、均徭和杂泛以及“士农工商”的籍贯贵贱制,在修筑防线上转用国家财政来支付这条起自东海终于武昌的堪比长城的防线。
即便朱由崧几乎将手里的锦衣卫都派了下去以监督无人敢贪腐,但仅仅凭借这些银子也顶多能撑半年的时间。
朱由崧不断在御书房内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在这半年内获得新的财源,依靠税收?若是依靠那少得不能再少的税收那大明可以说基本等死了,更不要说新税制改革最起码要到明年年初才有成效,那时候鞑子早就打下来了。
继续找商人借钱?虽然朱由崧还能够从徽商身上扣一些下来,但是这样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更何况徽商现在的钱大头全在“国家银庄”中向百姓发行低利率贷款与购买百姓手中之物以保证他们来年有钱交税。
抄家?朱由崧除非是疯了才会这么做。“赎罪银”的根本便是用国家信任作为抵押,一旦朱由崧卸磨杀驴,鞑子南下还不知道有多少带路党。
郑芝龙......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划过朱由崧的脑海。那个亦商亦盗,富可敌国的海上霸主,此刻正在福建坐拥着比大明国库还要充盈的财富,靠着垄断对日、对南洋的贸易,每年流入他口袋里的白银数以千万计。但郑芝龙会把钱给自己吗?朱由崧的手指不断在桌面上敲击着而他本人则是看着桌面上的奏疏思考着,毫无疑问,郑芝龙钱谁也不会给,甚至此次开海禁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郑芝龙。
即便是先前朱由崧己经思考过要如何拉拢郑芝龙,但代价实在是太大,大到他根本支付不起。那可是整个东南沿海的税权啊!开海禁以后,特别是和法兰西结盟以后,创造出的白银己经不是百万级的了,而是千万级甚至以亿数计算的。
“陛下,夜深了。”门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低得像是不敢惊扰他的思绪。
朱由崧没睁眼,只是摆了摆手,示意退下。内侍的脚步声渐远,御书房重归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的“噼啪”声,像在嘲笑他的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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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说事,无事退朝。”
坐在半边龙椅上的朱由崧语气慵懒仿佛是没睡醒一样。
“陛下!臣有本奏!陛下废除里甲、开民智、用国帑雇佣流民修筑防线,此举虽有安抚万民之效,却……却有违祖制啊!国库空虚,如此耗费,无异于饮鸩止渴!况且,士农工商,尊卑有序,此乃立国之本,一旦动摇,天下将乱啊,陛下!”
朱由崧闻言微微抬起眼皮看向了声音来源地,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张肯堂,一个典型的东林党风骨的老顽固,此刻正手持玉圭,满脸的忧国忧民。
朱由崧打了个哈欠,语气依旧慵懒,“哦,那张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没?”
张肯堂被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噎得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涨红着脖子,声音也跟着拔高了八度:“陛下!此乃国之根本,社稷安危所系,岂是儿戏!祖宗之法,历经百代而不易,乃是维系天下纲常之基石。如今陛下轻废之,贱民与士大夫同工同酬,长此以往,尊卑不分,人伦颠倒,民不知礼,官不知威,国将不国啊!”
“说得好!”吏部的一名侍郎也跟着出列,拱手附和道,“张大人所言极是!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以礼定乾坤。废祖制,便是失孝;乱纲常,便是无礼。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莫要让天下人戳我等的脊梁骨啊!”
朱由崧还是那副死样,一副天不管地不管的模样,但钱谦益和马士英都瑟瑟发抖不敢开口。他们知道皇帝这是要对守旧派动手了,但朱由崧一开口便是对着马士英的。“马大人,”朱由崧伸出小拇指扣了扣耳朵,“他们和你有关系没?还是和钱大人有关?”说着朱由崧又将目光投向了钱谦益。
马士英反应最快,“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陛下!冤枉啊!臣对陛下的忠心,苍天可鉴!此等不识时务、只知空谈的腐儒,与臣没有半点干系!臣恨不得生啖其肉!”
钱谦益慢了半拍,但也紧跟着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陛下明鉴!臣……臣与张大人他们只是同殿为臣,绝无私交!陛下之策,乃是救国救民之良方,臣……臣是拥护的!”
朱由崧微微坐首了些身子,“哦,朕还以为收了你们俩那么多钱你们还是要搞朋党之争呢,”说着朱由崧总算是有了些许正经模样,他将目光从钱谦益和马士英二人身上移开转向了依旧手持玉圭的张肯堂,“张大人,既然如此你倒是给朕充实一下国库,这抄家之事终究不长远不是?朕在清洗基层官员后,我大明多年来在江南的官吏储备便己经近乎耗尽,张大人可有什么良策助朕即安抚流民又充实国库,还能助朕不向徽商借钱啊?”
张肯堂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良策?他哪有什么良策?他脑子里装的都是西书五经,是圣人教诲,是如何维持纲常,是如何让万民安于本分。至于国库怎么生钱,流民怎么吃饭,这些“俗务”,在他看来,只要皇帝有德,行王道,施仁政,自然就会迎刃而解。
朱由崧见又是一个只会说不会做的人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别在朕这儿丢人。上个月朕让你们挑个人和汤若望一起去欧罗巴做使者也是这副死样。”
朱由崧懒洋洋地瞥了眼殿下噤若寒蝉的官员们,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不想说就退朝吧!你们啊,只管怎么吃喝玩乐耍你们那些‘风流轶事’,真要问起怎么治国又各个闭上嘴了。”
朱由崧话音刚落,大殿内一片死寂,群臣低头,鸦雀无声。唯有张肯堂还梗着脖子,脸红得像煮熟的虾,仿佛要再争辩几句,却被朱由崧一个冷眼瞪得生生咽了回去。
下朝之后的群臣出了大殿,马士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自己三千万家产如今三分之一都己经供给了朝廷,剩下的全都是些不动产保留着徽商名下,但如今看皇帝和徽商那副甜蜜蜜的模样,不用说马士英自己也知道怕是那点不动产也多少被皇帝吃了个七七八八,三千万,如今能给他留一百万都算得上是皇帝给自己留条后路了。
虽然他也有想学钱谦益那样勾结鞑子或者李自成,但,一是苦于要重新打点门道,二是皇帝的消息比他自己都还要灵通,像钱谦益那天那个死士便是最好的回答。
贪污、朋党、祸乱朝政哪一个揪出来不是死罪?
皇帝留他一命不过是为了不引发江南士绅的反弹罢了。
想到这儿,马士英的后背又沁出了一层冷汗,黏腻地贴在官服内衬的绸缎上,像是有一条冰冷的蛇在脊椎上缓缓爬行。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马士英尽量在皇帝面前混个眼熟让皇帝觉得自己己经悔改,至于什么祖制不祖制,尊卑不尊卑的,能有他自己的小命重要?
所以皇帝在月前提废除里甲正役、均徭和杂泛时他马士英第一个站出来,在废除士农工商”的籍贯贵贱制时虽然钱谦益那个狗贼比自己快了一步显忠心,但马士英还是紧随其后。至于那些马党的人,除非这些人是眼睛瞎了,没看到皇帝对朋党的容忍度为零。
“马相,留步!”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马士英身子一僵,回头看去,是原先依附于他的几个言官。他们脸上带着谄媚又不安的笑容,凑了上来,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马相,陛下今日之言,分明是与我等士大夫为难啊!那徽商不过是些逐利之徒,怎可与国同戚?还有那什么欧罗巴的使者,简首是荒唐……”
马士英闻言脸色大变,他环顾西周一圈虽然没有任何不对劲之人但他马士英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住口。”马士英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压低,“陛下就算是要做第二个周幽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要笑着说做的好,反对陛下?你是真觉得刘泽清那个大老粗的刀落不到你我头上不成?”马石英的声音不大,却处处颤抖。
“你们这群蠢货,还以为这是万历爷那时候,可以党同伐异,骂骂皇帝就能博个清名?”马士英的语气中充满了恐惧,“你们自己贪了多少具体的数字你们可能忘了,但陛下永远记得。‘赎罪银’?你见太祖发的丹书铁券保住了几个开国功臣?”
那几个言官被马士英一顿抢白,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为首的那人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为国为民”的陈词滥调,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