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学活像一头被无情鞭打的牲畜,没日没夜地连轴转:
天不亮就要去爹娘地里翻土;
匆匆扒口饭又冲回自家地里拔草施肥;
午后又得赶到老西的地头忙活一阵;
中间还要挤时间酿他的酒,维系家中少得可怜的收入;
更别提隔天还要跑一趟岳父家薛代富的田地帮忙(这是薛代富的“指望”);
当妻子又不得己背着病孩子去乡上时,家里的一大摊子饭食照料、甚至爹娘家里可能临时冒出的“急事”(比如猪跑丢了也得去找),也都落在他肩上!
他整个人瘦脱了相,眼窝深陷,原本憨厚的脸庞刻满了抹不去的疲惫和焦虑。
脊背在多重重压下,佝偻得更深了。
这早己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的事,而是一条无形的、浸透了算计的绞索,牢牢套在了这对年轻夫妇的脖子上。
陆学和薛玉珍以为摆脱了圈楼的牢笼,却不知另一座由血脉责任和道德绑架构筑的、更加沉重的磨盘己悄然转动。
陆学成了那磨道里蒙着眼睛、拼命奔跑却永远找不到出口的驴,而转动这磨盘的,正是他最渴望得到其认可的血亲之手。
那份短暂的甜蜜安宁,此刻看来,不过是为迎接更加残酷榨取而披上的温情面纱。
未来,还能有什么期盼?
薛玉珍疲惫地看着熟睡中又有些低热的儿子,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第一次感到了深不见底的迷茫,以及……一丝冰冷的绝望。
表面上的“和睦”,并未给生活带来真正的松绑,反而在无形中勒紧了小两口脖颈上的绞索。
即便老西陆席婚后分灶另过,减少了饭桌上的负担,但婆婆周怜那“偷懒”的功夫修炼得炉火纯青,她总有理由带着老伴和小儿子蹭饭。
薛玉珍活像个停不下的陀螺:背上背着病弱的陆贵,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猪食桶,灶膛前烟熏火燎地煮着一大家子的饭,田埂上还得争分夺秒地除草施肥……
饶是她再能干,这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没日没夜地熬。
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了架,又草草拼凑起来,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叫嚣着酸软疲惫。
夜里,趁着孩子好不容易安稳入睡,她拉着陆学的手臂,声音虚弱沙哑:“学哥……我真要撑不住了。
爹娘那饭……能不能……跟他们说说,缓一阵?等孩子大一点,等孩子少生病……”
陆学看着妻子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眼下浓重的青黑,心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割着。
他深知妻子的苦,也痛恨自己的无能。
终于,在一次晚膳桌上,当公婆和小弟陆伟又在老三家的饭桌上风卷残云时,陆学鼓足了这半辈子仅存的勇气,声音发飘,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开口:
“爹,娘……玉珍她……最近都快累垮了,又要带娃,又要忙里忙外……实在转不开了。
您二老……能不能……暂时自己张罗几天饭?等娃大些,能脱手了……”
“啪!”粗瓷大碗被重重磕在木桌上的声音,像惊堂木般炸响!
陆发的脸瞬间拉了下来,黑沉得像锅底。
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两道凶光,死死剜着儿子:“告花子!吃你两口糙米咸菜怎么了?!啊?!”
他猛地站起身,手指几乎戳到陆学脸上,唾沫星子混着饭菜残渣喷溅出来:“老子生你养你,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拉扯大,多少年心血?!多少米粮?!
骨头渣都熬干了!现在吃你两口饭,就他妈嫌我老两口碍眼了?!白眼狼!不识好歹的东西!”
陆学被这骤然爆发的雷霆之怒,吓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脸涨得通红,只敢埋着头,大气不敢出。
眼看陆发又要开骂,周怜眼疾手快地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暴怒的丈夫胳膊,脸上堆出和事佬的笑容:“哎呀,老头子!消消气!
学娃子也是心疼媳妇儿嘛!”她转身又对着低头不语的薛玉珍温言细语:“玉珍呐,你爹就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别往心里去!你忙,娘知道!”
她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多大点事儿!不就做个饭嘛!明天!明天娘就自己开火!绝对不让我们三姑娘累着!”
薛玉珍抬起泛红的眼睛,看着婆婆那张真诚无比的脸,听着这通情达理的话。
心头那点委屈和怒火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体贴”浇熄了大半,甚至涌起一股浓浓的感激和愧疚——自己是不是太不通情理了?
爹娘辛苦了一辈子,帮衬些也是应该的……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更要加倍孝顺公婆!
陆发被周怜半推半哄地拽了回去。
回屋后,老头子犹自气咻咻:“你今天唱得是哪出?怎么反倒帮起老三说话了?”
周怜白了他一眼,眼神精明得像洞悉一切的狐狸:“你傻啊!榆木疙瘩脑袋!得罪狠了他们,撂挑子不干了,谁去种那十几亩地?
谁去操心老西的口粮?你我这把老骨头顶得上个屁!”
她压低声音,凑近了说:“明年!明年九月份开学老幺可就要上初中了!车队中学,吃饭住宿,嚼用大着呢!
光靠咱家指缝里省的那点,够打牙祭吗?我还指望着老三和老西两家……匀出来供他呢!”
她目光灼灼:“老西那滑头肯定不乐意,多半还要闹!关键在三姑娘!只要把她哄顺了,心软了,老三那面团还不是任你搓扁揉圆?
顺着毛捋,把事儿办成!可不敢再像你今天这样,抡起棍子就打,把人吓跑了!”陆发被点醒,哼哼唧唧地算是默认了老婆子的“深谋远虑”。
第二天,周怜果然说到做到,在自己那间烟熏火燎的老灶房里叮叮当当地做起饭来。
薛玉珍看在眼里,感激之余更添了几分愧疚,干活愈发拼命,但凡家里有点油水、得点新鲜吃食,必定匀出最厚实的一份,巴巴地给公婆送去。
这份知恩图报的赤诚,让她觉得维系着这份难得的“和睦”虽累犹甜。
日子在沉重的喘息中挣扎向前。
91年年底,一个甜蜜的“负担”降临——薛玉珍再次怀孕了!这对历经艰辛的小夫妻又惊又喜。
转眼到了92年。
两年下来,陆学和薛玉珍硬是用血肉之躯,像拱犁的老牛般养活了自家三口,支撑着公婆和小弟陆伟的“搭伙蹭饭”,甚至还分神照料了河对岸的娘家和刚刚搭起小家的老西夫妇。
每到青黄不接的六七月,粮缸空空如也,陆学就得咬紧牙关,重新走上父亲当年带他走过的崎岖山路,钻进云雾缭绕的高山彝寨里去,厚着脸皮去‘借’那救命的洋芋度日。
身体累到极限,唯一支撑他们的,是彼此扶持间那份苦中带甜的情谊,以及对“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微薄信念。
这边薛玉珍的孕肚刚刚隆起,命运却跟他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那边“甩手掌柜”老西陆席,居然真的得了腿脚病!
右腿化脓腐坏,看着很是吓人,本就不甚宽裕的劳力更是雪上加霜。
地里的活计,几乎全压在了陆学一个人身上,他连轴转得像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
薛玉珍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来是为自家男人心疼,二来也是心疼闺蜜毛香生完孩子不久就摊上这事。
闺蜜毛香与老西陆席的第一个孩子临盆生产是在91年底,薛玉珍拖着尚未显怀的孕身,在两层小楼的陆家老房子里为闺蜜接生。
当女婴陆敏响亮的啼哭划破黎明的寂静,薛玉珍的汗水浸透了额发,心中除了疲累,还有一丝为闺蜜新生的喜悦。
然而,老天似乎并未对这份情谊投桃报李。
她挺着孕肚,跋涉回娘家求救——薛家祖上曾出过大医,几代人积攒了不少偏方秘药。
在父亲薛代富翻箱倒柜的指引下,陆学、薛玉珍和毛香三人,踩着晨露上了云雾缭绕的药山。
他们攀石壁、钻密林,花了整整一天,才按图索骥挖齐了所需的几味奇草异根。
回来熬药、包扎。
或许是秘方真灵,或许是上天稍存悲悯,陆席的脚伤竟开始好转了。
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短期内他根本无法下地。
老西家那几亩等着春种的田地,只能再次重重压在了陆学这个‘三哥’的肩头。
暑期一到,在外寄宿读书的陆家老幺陆伟也回了布罗村。
这是一个精明的、懂得审时度势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