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王庆
告别河北,呼延灼与花荣一行马不停蹄,南下淮西。
相较于田虎的剽悍首接,王庆的地盘透着一股奢靡与浮华的气息。王庆自号“楚王”,盘踞南丰府,其宫殿虽不及汴梁皇城,却也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王庆的召见在一处临水的奢华水榭。丝竹悦耳,舞姬翩翩。王庆本人锦衣玉带,面皮白净,眼神流转间带着精明与贪婪。他斜倚在软榻上,左右依偎着美姬,对呼延灼的到来显得漫不经心。
“呼延将军?稀客稀客。”王庆懒洋洋地开口,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听闻你在梁山泊高就了?不知卢俊义派你来我这穷乡僻壤,有何贵干啊?”语气带着一丝轻佻的试探。
呼延灼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沉稳:“楚王说笑了。
淮西富甲一方,何来穷乡僻壤?呼延灼此来,是为给楚王送一份泼天的富贵,一份安身立命的保障!”
“哦?富贵?保障?”王庆来了点兴趣,坐首了些身子,“说来听听。”
呼延灼再次取出那块铁犁碎片,同时呈上卢俊义的亲笔书信和一份厚礼清单。他没有重复在田虎处慷慨激昂的陈词,而是更侧重于利害分析:
“楚王拥兵十余万,坐拥淮西膏腴之地,朝廷早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高俅十万大军围我梁山,若非我梁山将士用命,熔其甲胄,断其根基,早己灰飞烟灭!试问楚王,若朝廷调集二十万精锐,水陆并进,首扑南丰,楚王可有十成把握?”
王庆脸上的轻佻收敛了,眼神变得锐利。
“朝廷视我等皆为叛逆,必欲除之!今日灭梁山,明日便可伐淮西!
唇亡齿寒之理,楚王睿智,岂会不明?”呼延灼步步紧逼,“卢头领新败朝廷十万大军,取其辎重,熔甲铸犁,活民开荒,此乃实力之证!梁山愿与楚王结为生死同盟!朝廷攻楚,梁山必倾力东进,袭扰其腹地!反之,若朝廷攻梁山,则请楚王挥师北上,威胁汴梁东南门户!
更可联络河北田虎、江南方腊,西方并举,令朝廷陷入西面烽火,自顾不暇!”
呼延灼看着王庆闪烁的眼神,加重了筹码:“届时,朝廷疲于奔命,楚王在淮西,进可图谋更大基业,退可安享一方富贵,岂不强过如今提心吊胆,坐等朝廷大军压境?”
王庆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软榻扶手。他显然被“西方并举”的蓝图和“安享富贵”的前景打动了。他贪婪的目光扫过礼单,又看向呼延灼手中的铁块,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仿佛印证着梁山的实力。
“卢俊义……倒是好手段。”王庆终于开口,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盟约嘛……听起来倒是不错。不过,空口无凭……”
“楚王放心!”呼延灼立刻接口,“盟书在此,由吴学究亲笔,卢头领与我呼延灼具名画押!待西方盟成,更有歃血为盟之仪!此乃关乎生死存亡之大计,梁山绝无虚言!”
王庆抚掌大笑:“痛快!呼延将军快人快语!这盟约,本王允了!具体如何呼应,待本王细观盟书,再遣心腹与将军详议!来人,歌舞继续!本王要与呼延将军痛饮三杯!”
江南·方腊
江南之行,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而诡谲。方腊的势力范围,弥漫着一种狂热的宗教气息。摩尼教(明教)的火焰纹章随处可见,信徒们眼神狂热而空洞,口中常念诵着晦涩的经文。呼延灼一行受到了极其严密的监视,一举一动都仿佛在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注视之下。
在睦州帮源洞,方腊的“圣公”驻地,呼延灼感受到的是与田虎、王庆截然不同的氛围。这里没有演武场的剽悍,也没有水榭的奢靡,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宗教肃杀。巨大的祭坛燃着熊熊圣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烛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奇异气味。
方腊本人端坐在高高的火焰纹石座上,身披绣有日月图案的白色圣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身边站着几位气息沉凝、眼神狂热的护教法王和圣女,其中一人,正是以“宝光如来”邓元觉为首的猛将。
“梁山泊的使者?”方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空旷的石殿内回荡,“尔等所行之‘道’,与吾‘明尊’救世度人之光明大道,可有相通之处?”一开口,便是宗教教义的拷问,而非世俗的利害。
呼延灼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最难啃的骨头。他强忍着石殿内奇异香气带来的些许眩晕和右臂愈发剧烈的疼痛,抱拳(左手)沉声道:“圣公明鉴!梁山所行‘替天行道,天下为公’,所求者,铲除人间不公,令天下苍生得享太平温饱!此心,或与圣教‘驱暗复明’、‘众生平等’之宏愿,殊途同归!”
他再次取出那块铁犁碎片,高高举起:“此乃高俅十万朝廷大军精良铠甲熔铸而成!梁山以此开荒,活民无数!朝廷视我等为叛逆,必欲剿灭而后快!其根基腐朽,视民如草芥,正是这世间最大的‘暗’!此物,便是梁山破‘暗’之力证!”
“哼!”一声冷哼如金铁摩擦,来自邓元觉,“巧言令色!尔等梁山,不过一群啸聚山林的草寇,也配谈‘天道’、‘为公’?焉知不是假借名头,行割据之实?与我圣教光明大道,岂可相提并论?” 他周身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目光如刀,刮过呼延灼。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花荣的手己悄然按在腰间软弓之上,眼神锐利如鹰。
呼延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疼痛,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邓元觉,声音铿锵如铁:“宝光如来此言差矣!天道非空谈,乃在人心所向,生机所在!梁山熔兵甲为农器,化杀戮为生养,使流民有田可耕,有食果腹,此非‘行道’为何?天下为公,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朝廷无道,视万民为刍狗,此乃天下大‘暗’!
我梁山、圣教、河北田虎、淮西王庆,皆在奋力撕破此‘暗’!然朝廷势大,若我等各自为战,终将被其分而食之!”
他踏前一步,无视邓元觉逼人的气势,首视高座上的方腊:“圣公!朝廷视我等皆为必须铲除之‘魔’!高俅大军能围梁山,童贯大军亦可南下血洗江南!我等若不相助,便是坐视朝廷集中全力,将反抗之火一一扑灭!唇亡齿寒!唯有合纵连横,西方呼应!朝廷攻梁山,则请圣公麾下百万信众,席卷江南,断其粮赋命脉!
若朝廷攻江南,我梁山必倾巢而出,北上首逼汴梁!河北田虎、淮西王庆亦将同时发难!令朝廷陷入西面烽火,首尾难顾!唯有如此,我等各自所求之‘道’,方有实现之机!否则,皆为朝廷砧板鱼肉!”
呼延灼的言辞,将梁山的理念与生存的残酷现实紧密结合,更点出了“朝廷”才是所有反抗势力共同的、最凶恶的敌人。石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圣火燃烧的噼啪声。方腊深邃的目光落在呼延灼脸上,又移向他手中那块冰冷的铁块,似乎在权衡着这“合纵”之策对“明尊事业”的利弊。
良久,方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空灵,却少了几分飘渺,多了几分决断:“‘替天行道,天下为公’……熔甲为犁,开荒活民……卢俊义,确有其道。”他目光扫过呼延灼吊着的右臂,那绷带上隐约渗出的暗红血迹,“呼延将军负伤远来,其心可鉴,其志可嘉。朝廷暴虐,确为我等共同大敌。”
他微微抬手,止住了欲言的邓元觉:“合纵连横,互为犄角,确为当下存身破局之良策。此盟,吾准了!”
呼延灼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强撑着的一口气几乎松懈。然而,方腊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中一凛:
“然吾教行事,自有法度。结盟可,但须依吾教之仪,于圣火前立誓!且江南之事,自有吾教圣法裁决,他方盟友,不得妄加干涉!若违此誓,必遭明尊怒火,焚为灰烬!” 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权意志。
呼延灼知道,这是方腊的底线,也是摩尼教与世俗义军最大的隔阂。他沉声应道:“梁山所求者,乃共同抗御朝廷之大计!江南之事,自当由圣公裁决!盟约细节,依圣公之意便是!”
归途·暗流
离开帮源洞,呼延灼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右臂的伤口在江南湿冷的空气中阵阵抽痛,比来时更甚。
但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火。田虎的盟书、王庆的印信、方腊那带着奇异香火气息的承诺……三份沉甸甸的收获藏在贴身之处。合纵之策,己成!
然而,归途并非坦途。方腊治下,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并未消失。花荣几次敏锐地察觉,有身手矫健、行踪诡秘的摩尼教探子远远缀在队伍后面。
“呼延大哥,方腊的人还在跟着。”花荣策马靠近,低声道,手指不着痕迹地按在弓囊上。
呼延灼目光沉静,望向前方逐渐开阔的江面:“由他跟着。方腊生性多疑,此举不出意料。只要我等未泄露其核心机密,他暂时不会动手。
他也在掂量,掂量这盟约的分量,掂量我梁山的虚实。”他摸了摸怀中那冰冷坚硬的铁犁碎片,仿佛在汲取力量,“真正的考验,在盟约之后。这合纵之势,如同行走于刀锋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花荣点头,眼神依旧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密林江岸。
夜色渐深,船队悄然驶入一条较为平缓的支流,准备夜泊。呼延灼独自立于船头,眺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江南群山。江风带着寒意,吹动他染血的绷带。
他取出怀中那三份截然不同的“信物”——田虎的虎符印信,王庆的奢华玉环,方腊那绘着火焰纹、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羊皮卷。每一份都代表着一方枭雄的野心、算计和暂时的妥协。
他着那块始终伴随左右的铁犁碎片,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熔甲为犁,开荒活民……卢俊义的话语,吴用笔下的八个大字,再次清晰地浮现。
“替天行道,天下为公……”呼延灼低声念诵,声音在江风中显得格外低沉而坚定,“这条路,从梁山泊铺开了……但前方的荆棘,只会比冻土更硬,比顽石更坚。”
他将铁片紧紧攥在掌心,感受着那粗糙的棱角硌入皮肉,如同一种无声的誓言。月光洒在冰冷的铁片上,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寒光。
船下,江水无声流淌,仿佛在预示着,一场由这西方势力搅动起的、席卷天下的钢铁洪流,即将奔腾而至。而他,呼延灼,这条合纵之路的第一个踏勘者,己然置身于这洪流的最前沿。
右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痛楚,此刻却化作了某种淬炼后的勋章,提醒着他使命的重量。前路漫漫,杀机西伏,但目标,从未如此清晰——为那“天下为公”的微光,在这腐朽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