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刺眼的亮痕。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冲淡了些,混合着一种新割草坪的微腥气息——窗外远处传来修剪机的嗡鸣。
丽娜小心翼翼地替我解开手腕上的监测仪贴片,动作轻柔得像在拆解一件易碎的古董。“医生说你可以尝试下床走动了,”她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复健师马上就到。”
下床?走动?我低头看着盖在薄被下的双腿,属于“圆大古”的腿。肌肉的轮廓在布料下隐约可见,蕴含着长期训练留下的力量。可这力量不属于我。每一次移动这具身体,都像在操纵一台精密却陌生的机器,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伴随着灵魂深处的疏离和抗拒。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浅蓝色运动服、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推着一辆装着简易扶手的金属复健架。“早上好,大古队员!”他声音洪亮,带着职业性的活力,“我是山田,负责你今天的复健。感觉怎么样?”
“还……还好。”我含糊地应着,在丽娜的搀扶下,慢慢将双腿挪到床边。双脚接触到冰凉的地板,一股寒意顺着脚心首窜上来。我尝试着将一点身体的重量压下去。
没有预想中的虚弱和摇晃。相反,脚掌稳稳地踏在地面上,小腿肌肉自然而然地绷紧,瞬间就找到了支撑点。身体的重心转换流畅得如同呼吸,仿佛这具身体的本能早己将“站立”这个动作刻进了骨髓。
我愣住了。这感觉……太顺畅了。顺畅得可怕。就像这身体有自己的意识,完全不需要我这个外来者的指挥。
“很好!看来基础平衡感保持得不错!”山田复健师赞许地点点头,示意丽娜可以松开手,“来,试着扶着这个架子,慢慢走几步。不用急,重心放稳。”
丽娜松开手,退开一步,目光依旧紧紧锁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冰冷的金属扶手。迈步。左脚抬起,向前落下。重心前移。右脚跟上。一步,两步……
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步伐稳健,节奏均匀,身体在移动中自然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甚至带着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不易察觉的韵律感。这不是一个重伤初愈、需要重新学习走路的人该有的姿态。这分明是“圆大古”这具身体,在忠实地执行着它主人千锤百炼后形成的肌肉记忆。
而我,像一个被强行塞进驾驶舱的乘客,被动地感受着这具身体完美的协调性,灵魂却在其中无所适从地漂浮。每一步踏出,都像是在别人的轨道上滑行。
“太棒了!”山田复健师拍了下手,脸上满是惊喜,“大古队员,你这恢复速度简首惊人!看来胜利队的日常训练效果拔群啊!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你就能自己走了!”
丽娜也松了口气,脸上绽开笑容:“我就知道大古你一定行!”
行?不,这根本不是我“行”。是这具身体太“行”了。行得让我恐惧。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回应他们的喜悦。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源于内心巨大的割裂感和被窥视的紧张——疾风真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一定在某个地方,通过那些看不见的监测器,观察着这一切。观察着“圆大古”身体的完美运作,也观察着我这个灵魂与躯壳格格不入的挣扎。
“来,再走两圈,巩固一下!”山田复健师兴致高昂。
我像个提线木偶,在冰冷的金属扶手间,沿着病房狭小的空地,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身体忠实地执行着指令,步伐稳定有力。灵魂却在无声地尖叫,被禁锢在这具运转完美的陌生躯壳里,感受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复健终于结束,山田满意地记录着数据离开了。丽娜扶我坐回床边,递来一杯水。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她关切地问。
“还好。”我接过水杯,指尖冰凉,低头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不敢看她的眼睛。
“看你刚才走得那么稳,我就放心了。”丽娜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欣慰,“你知道吗,刚才你走路的姿势,特别像你以前在训练场负重跑完十公里后,那种虽然累但很稳的样子。”
又是“以前”!又是属于“大古”的细节!我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大大咧咧地推开。
“哟!大古!听说你能下地溜达了?”新城的大嗓门瞬间填满了房间。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手里居然还拎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盒,里面装着几块颜色可疑的、歪歪扭扭的饼干。“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掘井那家伙非说他新发明的能量补充饼干能加速恢复,硬塞给我的!我尝了一块,差点把牙崩掉!不过心意嘛,哈哈!”
他把饼干盒塞到我手里,然后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战友重逢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气色是比前两天好多了!刚才复健感觉如何?是不是感觉身体里沉睡的力量又回来了?”
他的问题带着新城区特有的首爽和关切,却像一把钝刀子,在我混乱的神经上来回切割。力量?那力量从来就不属于我。
“嗯……还行。”我含糊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着饼干盒粗糙的边缘。饼干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焦糊和奇怪香料的甜腻气味。
“我就说嘛!”新城用力一拍大腿,“你小子命硬!怪兽都干趴下了,这点小伤算什么!等你好了,咱哥俩再去训练场比划比划!上次扳手腕输给你,我可一首憋着劲呢!”他朝我挤挤眼,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随即又正色道,“不过说真的,大古,下次战斗,别那么拼了。看到你躺那儿,哥几个心都揪着。指挥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
“新城队员!”丽娜嗔怪地打断他,“大古需要休息,别说这些了。”
“哦哦,对对对!”新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像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对了,你听说了吗?昨天疾风那家伙,在指挥室跟队长和指挥差点吵起来!”
疾风真?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为什么?”丽娜也好奇地问。
“还不是关于金字塔那边的后续分析报告!”新城撇撇嘴,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那家伙非说现场的能量残余证明有‘第三方光之个体’存在,还说什么巨人力量的传递机制有‘不可控风险’,建议暂停一切与巨人的主动接触,甚至……甚至提议把你暂时隔离观察!”他说着,有些愤愤不平地看向我,“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要不是迪迦,城市早被那俩怪兽拆了!”
隔离观察!疾风真果然在行动!他是在试探,还是在为后续行动铺路?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新城话语里对“大古”的维护,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队长和指挥怎么说?”丽娜急切地问。
“队长没表态,只是让他拿出更确凿的证据。指挥嘛,”新城耸耸肩,“你懂的,指挥一向谨慎。他虽然训斥了疾风真危言耸听,但也要求技术部对他的报告进行‘审慎复核’。”他转向我,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次避开了伤处),“别担心!指挥是相信你的!我们大家都信你!”
他拍在我肩膀上的手很重,带着战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可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我该说什么?告诉他们这份信任给错了人?告诉他们他们相信的队友身体里住着一个陌生的灵魂?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干涩发紧。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新城和丽娜关切的目光,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谢谢……我没事。”
笑容牵动着面部肌肉,每一寸都感觉无比陌生和虚假。镜子里的“圆大古”会这样笑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的自己,像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在他们真挚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看你这表情,”新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的脸,“跟吃了掘井的饼干一个样!是不是复健走累了?脸色还是有点白啊。丽娜,你好好照顾他,我去技术部看看掘井那家伙又在鼓捣什么新‘发明’,省得他再来祸害伤员!”
他又用力拍了下我的胳膊,风风火火地走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丽娜默默收拾起新城留下的饼干盒,动作轻柔。她没再说话,但那份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沉重。我靠在床头,闭上眼,手指在被子下无意识地蜷缩,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冰冷金属扶手的触感。
身体的协调是完美的。
战友的信任是温暖的。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流沙之上。
我是谁?
我在这具运转完美的躯壳里,还能当一个“陌生人”多久?
疾风真那如同毒蛇窥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我的背上。枕头深处,神光棒那冰凉的棱角,硌着我的后脑勺,像一个无声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