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病房的窗户。走廊的灯光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只在门缝下透进一丝微弱昏黄的光带,如同垂死者的呼吸。病房内,只有床头生命体征监测仪那一点幽绿的光芒和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以及那永不停歇的、如同丧钟般的“嘀…嘀…嘀…”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丽娜终于支撑不住,在陪护床上沉沉睡去。她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在绝对的安静中被放大,反而更衬出这方空间的空洞。我僵首地躺在病床上,身体疲惫得像被掏空,意识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蚂蚁,在焦灼的煎熬中疯狂挣扎。
白天的复健,那具身体完美的协调性,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讽刺剧,嘲笑着我这外来灵魂的笨拙。新城毫无保留的信任,丽娜眼底深藏的忧虑,疾风真毒蛇般的窥伺……所有画面在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深渊:我是谁?我还能假装多久?
枕头深处,神光棒那冰冷的棱角,透过薄薄的枕套,顽固地硌着我的后脑勺。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坚硬、沉重、带着不祥意味的存在。它不再是力量的象征,而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是通往遗忘的钥匙。每一次触碰,都仿佛能听到记忆碎片被剥离、被大古汹涌而来的过往冲刷殆尽的细微碎裂声。
不能睡……不能睡……
我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彻底沉入黑暗,那个名为“我”的存在,就会像沙塔一样彻底崩塌,被“圆大古”的洪流彻底吞噬、覆盖、取代。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视野边缘己经开始模糊、晃动。监测仪那单调的“嘀嘀”声,此刻却成了最可怕的催眠曲,拉扯着我的意识不断下坠。
黑暗终于还是如同潮水般涌来,温柔又无可抗拒地将我吞没。
……
视野猛地翻转!天旋地转!
刺耳的金属警报声如同无数钢针扎进耳膜!眼前是剧烈颠簸、急速旋转的天空和大地!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身体被巨大的惯性死死压在冰冷的驾驶座椅上,安全带勒进皮肉,几乎要将骨头勒断!是飞燕号!驾驶舱的仪表盘疯狂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机体严重受损!高度急速下降!无法控制!” 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嘶吼,那声音……是我的声音?还是大古的声音?分不清了!
“大古!弹射!快弹射!” 另一个声音在通讯器里炸响,充满了撕裂般的惊恐!是新城!
手指本能地、疯狂地拍打着弹射按钮!没用!按钮失灵了!冰冷绝望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轰——!!!
视野被爆炸的强光彻底吞噬!巨大的冲击力撕扯着身体!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瞬间被碾碎!
……
强光散去,视野被一片纯粹的金色光芒填满。温暖,磅礴,带着难以言喻的古老和神圣气息。光芒深处,三尊顶天立地的巨人石像巍然矗立,如同亘古的神祇。其中一尊,红紫银三色的身躯,在流动的金色光华中,仿佛拥有了生命,那双巨大的石刻眼睛,似乎穿透了时光的阻隔,静静地凝视着我……
一个声音,温柔得如同叹息,又清晰得如同耳语,穿透了光芒的屏障,首接回荡在灵魂深处:
“大古……”
“光……需要被继承……”
“去战斗吧……”
“去守护……”
……
“呃啊——!!!”
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冰冷的汗水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剧烈的战栗!
视野一片模糊,残留着爆炸的强光和金字塔的金色辉光,剧烈的耳鸣嗡嗡作响,盖过了一切声音。肺叶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大古?大古!” 丽娜惊慌失措的声音穿透了耳鸣的屏障。她显然被我的惨叫惊醒,猛地从陪护床上跳起,几步冲到床边,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我颤抖的肩膀,“怎么了?做噩梦了?别怕!我在这里!看着我!看着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真切的恐惧和担忧。
但我无法回应。噩梦带来的恐惧尚未散去,一个更可怕的发现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混乱的意识!
刚才……刚才那个凄厉的嘶吼声……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更低沉,带着一种青年男性特有的清朗质感,即使在极致的惊恐中也蕴含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那是圆大古的声音!
是我!是我这具身体发出的!但发声的,却不是我自己的意识!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还是……沉睡在深处的大古意识,在噩梦中被惊醒,发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呐喊?!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比任何怪兽的咆哮都更令人胆寒!灵魂像是被瞬间剥离,悬在半空,惊恐地看着这具陌生的躯壳擅自行动,发出不属于我的声音!
“大古?大古!你说话啊!别吓我!”丽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试图将我从那可怕的梦魇中拉回现实。她的脸在我模糊的视野中晃动,写满了焦急和恐慌。
“我……我……” 我张开嘴,试图发出声音,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痛,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我拼命想找回自己的声音,找回属于“我”的语调,但声带似乎被噩梦的余威麻痹,每一次试图发声,都感觉那陌生的、属于大古的声线在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值夜班的护士探进头来。她显然也听到了刚才那声凄厉的惨叫,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被惊醒的倦意:“大古队员?发生什么事了?需要帮助吗?”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监测仪——屏幕上的心率曲线如同疯马般狂飙,报警的红灯刺眼地闪烁着。
“没事,没事,”丽娜连忙解释,声音还有些不稳,“大古他……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惊醒了。现在好多了。”她一边说,一边安抚性地轻拍我的后背。
护士走了进来,动作熟练地查看监测数据,然后拿出小手电,示意我:“大古队员,请看着我。”
刺眼的光束照向我的瞳孔。我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被她轻声阻止:“别动,很快就好。”她的手指带着消毒水的微凉,轻轻撑开我的眼皮。
强光刺激下,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在模糊的光晕中,与护士的目光短暂交汇。
那目光……不对劲!
不再是纯粹的、职业化的关切。在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在我泪水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惊疑?甚至是一闪而过的锐利?仿佛我刚才那声属于“大古”的嘶吼,在她耳中听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还是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我此刻眼神中无法掩饰的、灵魂深处的巨大惊恐和混乱?
那丝异样快得如同错觉,瞬间便被她垂下眼睑的动作掩盖。她收起小手电,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瞳孔反应正常。应该是噩梦引起的应激反应,心率过速,需要镇静一下。我给您拿片药?”
“不……不用药……”我嘶哑地开口,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声音的调子,虽然依旧干涩难听,“我……缓一缓就好……”我绝不能吃任何可能影响意识的药物,尤其是在这记忆随时可能崩溃的关头!
护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丽娜,点点头:“好吧。那您尽量放松,深呼吸。丽娜队员,麻烦您多留意一下,有任何异常立刻按铃。”她说完,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她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的瞬间,病房里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丽娜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一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大古……”她低声唤着,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蒙上了一层水雾,充满了不解和深深的心疼。
我无法回答。我能说什么?说我在梦里经历了大古的坠机?看到了金字塔的光芒?听到了幽怜的呼唤?甚至……刚才那声惨叫,可能不是我发出的?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疲惫地、绝望地摇了摇头。
丽娜没有再追问。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仿佛想通过这微弱的连接,传递一些力量给我。然而,这份温暖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这冒牌货的良心。
我靠在冰冷的床头,闭上眼,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粘腻冰冷,如同无数条毒蛇缠绕着皮肤。
监测仪的“嘀嘀”声,此刻听起来像某种倒计时的读秒。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更深沉的恐惧:下一次入睡,下一次噩梦,下一次无意识的嘶吼……会不会就是“我”彻底消失的开始?
门外,走廊的阴影里。
疾风真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指间夹着一个微型监听耳麦。他微微闭着眼,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耳机里,清晰地回放着刚才病房内的一切:那声凄厉的、属于“大古”的惨叫,丽娜惊慌的呼喊,护士离开前那意味深长的短暂停顿……
“噩梦?应激反应?”他无声地低语,指节在冰冷的墙壁上轻轻敲击着,如同毒蛇吐信,“还是在意识深处……两个灵魂正在殊死搏斗?”
他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洞穿那扇紧闭的病房门,牢牢锁定在床上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挣扎吧……恐惧吧……”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你挣扎得越激烈,‘他’苏醒的痕迹……就越清晰。真是……完美的观测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