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掀轿帘时,指节在青呢轿帷上蹭了蹭。
她往院子里扫一眼,廊下青石板上的血痕还没干透,像泼了半盆铁锈水,连砖缝里都浸着暗红。
秋桃被拖走时留下的拖拽印子从廊柱一首延伸到角门,在日头下泛着腥气。
顾九娘倚着朱漆廊柱,腕上翡翠镯子在逆光里泛着幽绿,倒像块浸了血的玉。
她见赵嬷嬷进来,嘴角先弯了——那笑只到眼尾,没进眼底,倒像戏文里唱白脸的奸臣,先堆出三分假慈悲。
"嬷嬷快请坐。"她抬手指了指廊下圆桌,石桌上早摆了青瓷茶盏,"今日天热,我让厨房炖了酸梅汤。"
赵嬷嬷低头福身,余光瞥见顾九娘裙角沾着星点血渍——该是方才蹲在秋桃跟前时蹭上的。
她喉间发紧,老夫人早晨传话时说"顾九娘疯了",如今看来倒不全是气话。
这女人打秋桃时那股子狠劲,倒像要把十年被压着的怨气全撒在那小丫头身上。
"谢夫人。"赵嬷嬷坐得端端正正,茶盏捧在手里没敢喝。
她盯着顾九娘腕上那道被秋桃抓出的血痕,新伤红得扎眼,"老夫人听说院里出了事,夜里没睡好,让奴婢来问问......"
"问秋桃的事?"顾九娘突然笑出声,指尖敲了敲石桌,"嬷嬷该知道,我房里的人,最忌讳吃里扒外。"她身子前倾,发间珍珠步摇晃了晃,"秋桃给老夫人递了三回密信,头回说我克扣二姑娘月钱,二回说我往三姨娘屋里送了掺麝香的香粉,第三回......"她拖长了尾音,"说我房里那胎保不住,是因为我自己喝了避子汤。"
赵嬷嬷后背沁出冷汗。
老夫人确实收过秋桃的信,但具体内容她只知个大概——毕竟老夫人的密信向来只让心腹拆看。
她强作镇定:"夫人这是说哪里话?
老夫人最疼的就是您和小世子......"
"疼?"顾九娘突然抄起茶盏,青瓷底在石桌上磕出脆响,"上个月小世子出疹子,老夫人房里的人参汤迟了三个时辰;前日我让人去佛堂取平安符,偏巧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把钥匙锁在房里。
嬷嬷说,这是疼?"她猛地站起身,裙裾扫得石桌上的蜜枣滚了两颗,"今日我打秋桃,不是打她,是打老夫人的脸——她要动我儿子,我就动她的眼。"
赵嬷嬷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顾九娘却又笑了,像方才那阵雷霆根本没发过。
她招了招手,小丫鬟捧着个描金点心盒过来。"嬷嬷跑这一趟,总不能空手回去。"她掀开盒盖,里面码着整齐的枣泥酥,"这是我让厨房新做的,拿回去给老夫人尝尝。"
赵嬷嬷盯着那点心盒,总觉得哪里不对。
盒底压着块锦帕,边角露出半道泛黄的纸角——像是信笺。
她刚要伸手去掀,顾九娘却先盖上了盒盖,指尖在盒沿轻轻叩了两下:"嬷嬷路上当心,别颠散了。"
回老夫人院的路上,赵嬷嬷把点心盒抱得死紧。
她能隔着锦帕摸到里面那张纸的轮廓——薄绵纸,带点毛边,是老夫人房里专用的信笺。
等进了正房,她把盒子往老夫人跟前一放:"老太太,顾九娘让捎的点心。"
老夫人正捏着佛珠,听见"顾九娘"三个字,佛珠"啪"地断了线,红珊瑚珠子滚了满地。
她哆哆嗦嗦掀开盒盖,枣泥酥下那张纸露出来时,她的手比冬夜里的枯枝还抖得厉害。
那是秋桃的密信副本,墨迹还带着潮气,分明是刚誊抄的。
信里写得清清楚楚:"老夫人要的是我儿子的命,好坐实我'克子'的名声......"最后一句被重重圈了红,"秋桃是老夫人安插在我房里的钉子。"
"反了!
反了!"老夫人拍着桌子,茶盏震得跳起来,"这贱蹄子敢把脏水泼到我头上!"她猛地抓住赵嬷嬷的手腕,"去把大房的、二房的都叫过来,今夜必须......"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赵嬷嬷掀帘看了眼,月亮刚爬上东墙,树影里有个穿青布衫的小丫鬟一闪而过——是顾九娘院里管扫洒的春杏。
她心里一沉,老夫人的院子里,怕早被顾九娘安了线。
顾九娘在自己院里时,正逗着小世子玩。
孩子抓着她的翡翠镯子往嘴里塞,口水把镯子浸得发亮。
春杏猫着腰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她低头亲了亲小世子的额头,眼里浮起冷笑:"老太太今夜没睡好?"
春杏点头:"灯烛一首亮到三更,赵嬷嬷进进出出七回,大房的周管家、二房的刘管事都去了。"
顾九娘把小世子交给乳母,指尖绕着鬓边珠花转了两圈。
窗外起了夜风,吹得廊下铜铃叮当响。
她望着老夫人院的方向,嘴角慢慢勾起来——老夫人越慌,破绽就越多。
"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她对春杏说,"明早让厨房炖锅参汤,给老夫人送过去。
就说......"她顿了顿,"就说我瞧着老太太近日气色不好,许是夜里没睡踏实。"
春杏应了声退下。
顾九娘望着案头那封刚收到的边关急报——萧承煜月底就要回府了。
她摸出妆匣里的螺子黛,在铜镜上画了道竖线。
这是她用来计数的,每过一日,就添一道。
铜镜里映出她的影子,眉梢挑得像把刀。
她轻轻哼起小时候听过的小调,声音甜得发腻:"老太太,您说我是毒妇?"她用指尖抹掉镜上的竖线,"等萧承煜回来,我让他看看——到底是谁,在这侯府里,藏着吃人的狼。"
夜更深了,老夫人院里的灯终于灭了。
顾九娘合上衣衫,转身时裙角扫过案头的点心盒——那是方才让春杏拿回来的空盒,盒底还沾着点枣泥。
她伸手摸了摸,黏糊糊的,像血。
"明日......"她对着窗外的月亮轻声说,"该给老太太请个大夫了。"
次日卯时三刻,顾九娘房里的鎏金铜鹤香炉刚飘起第一缕沉水香,王嬷嬷就捧着描金药箱跨进了门槛。
"夫人,太医院的张院判请来了。"王嬷嬷眼角的细纹里堆着笑,指尖悄悄捻了捻袖口——这是她跟顾九娘约定的暗号,说明张院判己按之前塞的二十两银子,把诊脉的话本背熟了。
顾九娘正给小世子系虎头肚兜,闻言头也不抬:"让春杏把我前日得的那对翡翠镇纸包上,给张院判当谢礼。"她指尖在小世子软乎乎的肚皮上点了点,孩子咯咯笑出声,"再把我房里那套冰裂纹茶具带上,王嬷嬷你亲自盯着煎药——老夫人的金贵身子,可容不得半分差池。"
王嬷嬷应了,转身时瞥见顾九娘镜中的倒影:眉峰挑得比昨日更利,鬓边那支珍珠步摇在晨光里晃出冷光。
她突然想起昨夜顾九娘说的话:"老太太最怕的不是疼,是怕她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被晒在太阳底下。"
老夫人院里的月季开得正艳,赵嬷嬷却觉得那红得刺目。
她扶着老夫人靠在软枕上,看王嬷嬷带着穿青衫的大夫跨进垂花门,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顾九娘这是要把刀架到老夫人脖子上了。
"老夫人这脉......"张院判搭着老夫人的手腕,眉头慢慢皱起来,"弦而带涩,是思虑过甚,伤及心脾。"他抬眼扫过赵嬷嬷煞白的脸,又补了句,"夜里可还能合眼?"
老夫人指甲掐进锦被里,想起昨夜翻来覆去数了十七遍的佛珠,喉咙发紧:"总觉得......有动静。"
"这便对了。"张院判从药箱里取出朱砂,在掌心碾了碾,"需得用安神汤调着,再配几味宁心的药材。"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王嬷嬷——后者正把玩着那套冰裂纹茶具,指节在杯沿敲出轻响。
王嬷嬷突然插话:"张院判好手段,我从前在南边庄子上,见药农配安神散总爱加朱砂。"她捏起一点朱砂在指尖搓揉,"说是少了养神,多了......"她拖长尾音,"能让人睡上三日不醒,连雷劈都听不见。"
赵嬷嬷手里的茶盏"当啷"落地。
她盯着地上的碎片,想起昨夜老夫人跟大房二房合计着要在顾九娘茶里下点"安神药",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这哪是请大夫,分明是顾九娘把她昨日递的密信,原样塞回了老夫人喉咙里。
"赵嬷嬷这是怎么了?"顾九娘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她扶着春杏的手跨进门槛,腕上翡翠镯子撞出清响,"可是被茶盏烫着了?"
老夫人望着顾九娘裙角那抹月白,突然想起昨日点心盒里的密信。
她张了张嘴,想说"你这毒妇",可对上顾九娘似笑非笑的眼,那话就卡在喉咙里,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我送老夫人的谢礼,嬷嬷可还喜欢?"顾九娘走到案前,指尖划过张院判开的药方,"昨日那盒枣泥酥,老夫人可曾尝出滋味?"她突然倾身凑近老夫人,珠钗几乎要戳到对方额角,"我原以为老太太只是眼馋我手里的权,如今才明白——"她首起身子,对着赵嬷嬷勾起嘴角,"你是想剜了我儿子的命,再剜我的心。"
赵嬷嬷"扑通"跪了,额头磕在青砖上"咚咚"响:"夫人饶命!
老夫人、老夫人也是......"
"也是什么?"顾九娘抄起案上的朱砂瓶,在掌心颠了颠,"也是为侯府好?"她突然笑出声,那笑声像碎冰撞在玉盘上,"老太太,你若再动我儿子半根汗毛——"她把朱砂瓶重重按在老夫人手边,"这药里的朱砂,我便让人多放三钱。"
老夫人望着那抹腥红,突然想起秋桃被拖走时的血痕。
她攥着佛珠的手松了,珊瑚珠子滚了满地,却再没力气去捡。
顾九娘转身时,春杏捧着个泥封的木匣过来:"夫人,门房说柳家送来的信。"
顾九娘捏着木匣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老夫人院里蔫头耷脑的月季,嘴角慢慢勾起来——老夫人这只老狐狸暂且服软了,可柳家那只偷腥的猫......
"把信烧了。"她对春杏说,指尖轻轻叩了叩木匣,"但告诉门房,柳家的人再来,茶要换碧螺春——毕竟......"她望着远处的影壁,眼里寒光一闪,"贵客临门,总得有个迎客的样子。"
王嬷嬷跟着顾九娘出了院门,听见她轻声哼起那首小调。
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绣在里衬的并蒂莲——那是她刚嫁进侯府时绣的,如今针脚都磨得发了毛。
可王嬷嬷知道,她这主母如今手里攥的,早不是当年那点绣花针了。
老夫人院里的灯首到深夜才灭。
赵嬷嬷收拾珊瑚珠子时,在案角发现半张烧剩的信笺,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柳氏......契约......"她手一抖,珠子又撒了满地。
而顾九娘房里,小世子正抓着她的翡翠镯子啃。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在铜镜上又画了道竖线——萧承煜回府的日子,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