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五年三月廿七，惊蛰。
寒月阁的烛火第三次被风吹灭时，苏云棠终于放下手中的《洗冤集录》。窗外雷声隐隐，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正是掩盖声响的好时机。她摸出藏在妆奁深处的铜钥匙，指尖划过钥匙齿间的玄鸟纹——那是昨夜太子派人送来的，与她的断玉正好拼成完整的玄鸟图腾。
“哐当”，锈蚀的锁链坠地声在雨夜格外刺耳。苏云棠握紧袖中银针，顺着绳梯往下时，掌心的冷汗混着雨水，让她险些打滑。井底弥漫着比平日更浓的腐叶味，她摸出火折子，却在火光燃起的瞬间屏住了呼吸——
石室内，一具白骨斜倚在角落，腕间戴着半枚银镯，正是她生母的陪嫁。
“母亲……”喉间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苏云棠踉跄着扑过去。白骨旁散落着破碎的锦囊，里面掉出半片泛黄的纸，字迹被水渍晕开，却仍能辨出“景和”二字。她浑身发冷，突然想起太子曾说过的话：“景和公主十五岁夭折，却有人说她带着传国玉玺消失了。”
雷声炸响，火折子险些落地。苏云棠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绢帕，小心翼翼将白骨收拢，突然发现肋骨处插着枚断簪——簪头雕着梅花，正是苏夫人房里的样式。
“原来如此……”她低语，指尖抚过断簪裂痕，“当年您不是病逝，是被人灭口。”泪水大颗大颗落下，却在触及白骨时被她狠狠拭去。她解下外袍，将白骨包裹起来，正要起身，石室外突然传来锁链响动。
“什么人？”粗哑的男声伴随着灯笼光传来，苏云棠瞳孔骤缩。是苏府的护院！她当机立断吹灭火折，抱着白骨躲进石室暗格。脚步声越来越近，灯笼光透过门缝扫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奇怪，这井怎么开着？”
“许是野猫闯的祸。老爷吩咐了，这几日严加看守，别让不相干的人靠近。”
两人的对话声渐远，苏云棠却不敢动弹。怀里的白骨硌得她生疼，却比不过心口的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摸出太子给的信号弹——一枚刻着玄鸟的银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尖锐的哨音划破雨幕。
“二姑娘。”黑影如鬼魅般落下，正是太子近卫沈砚，“殿下在听雪阁等您。”
听雪阁位于苏府西角，原是前代家主藏书之处，如今早己荒废。苏云棠抱着白骨跟上时，沈砚突然停步：“姑娘手中是……”
“我生母的骸骨。”她声音发颤，“劳烦沈统领找个稳妥的地方安葬。”
沈砚眸色微变，伸手接过包裹：“姑娘放心。”说罢闪身消失在雨幕中。
听雪阁内，檀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萧明衍负手立在窗前，月白锦袍上沾着星点雨珠，听见脚步声才转身：“可是有所发现？”
苏云棠递上那半片纸：“景和公主……是我的生母？”
他接过纸，指尖在“景和”二字上停留：“准确来说，你是景和公主与农家女的双生姐妹。二十年前，先帝为保公主血脉，将刚出生的你们调了包。”他看向她右肩，“胎记可是形如玄鸟？”
苏云棠猛地后退半步：“你如何知道？”
“因为本王见过真正的景和公主。”萧明衍转身，推开暗格，里面竟供奉着一幅女子画像，“她临终前将你托付给苏家养女，也就是你的养母，却不想……”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断簪上，“苏夫人怕秘密泄露，竟下此毒手。”
苏云棠捏断簪子：“所以苏氏通敌，不止为财，更为灭口？”
“不错。”萧明衍铺开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幽州粮道，“苏氏与匈奴暗通款曲，借运送药材之名走私兵器。而你生母，正是发现了这个秘密。”
窗外惊雷炸响，震得窗纸哗哗作响。苏云棠盯着地图，突然想起前日与庶弟对弈时，故意露出的破绽——那步“仙人指路”，竟与地图上幽州的布防重合。“殿下是要我……”
“明日巳时，苏府会有场棋会。”萧明衍取出一副玉棋，黑子温润如墨，白子透若凝脂，“你与苏月容对弈，本王要你用‘倒脱靴’棋型，暗藏粮草转移路线。”
“可苏月容根本不会下棋。”苏云棠挑眉。
“所以她会让刘管家代打。”萧明衍指尖敲了敲棋盘，“那老东西是苏氏暗桩，棋路与匈奴细作相通。你只需在关键处落子，本王自有安排。”
苏云棠捏起一枚白子，冰凉的触感让她镇定：“若我输了呢？”
“你不会输。”萧明衍突然靠近，替她理了理被雨打湿的鬓角，“因为本王赌的，是你执子破局的决心。”
第二日，苏府花厅茶香袅袅。
苏月容穿了身湖蓝织锦裙，腕间戴着新得的翡翠镯子，见苏云棠进来，故意拔高声音：“姐姐可算来了，还以为你怕了呢。”
“怕？”苏云棠轻笑，在棋盘对面坐下，“妹妹不过是找了个代打，有何可怕？”
众人哗然。苏月容脸色青白：“你胡说！我自会与姐姐对弈。”
“哦？”苏云棠摊手，“那便请妹妹落子吧。”
棋盘上，黑子率先落下，正是“镇神头”开局。苏云棠挑眉——这分明是刘管家的棋路。她执白子应了招“小尖”，看似保守，却暗暗将战线引向棋盘右下角。
“姐姐这步，怕是太缓了。”苏月容故作镇定，却在刘管家递来的帕子上瞥见“右下”二字。她心下稍定，落子在右下角星位。
苏云棠垂眸，指尖抚过棋子。右下星位，对应地图上的幽州粮仓。她落下一子，正是“倒脱靴”的起手式：“妹妹可知，这招叫‘拨云见日’？”
围观者中有人惊呼：“好个倒脱靴！大姑娘要被吃子了！”
苏月容慌了神，下意识看向刘管家。后者悄悄比了个“退”的手势，她忙落子后退。却不知，这一退，正好落入苏云棠的圈套。
“妹妹看清楚了。”苏云棠指尖连落三子，白子如银蛇出洞，瞬间将黑子围住，“这才是‘倒脱靴’的杀招。”
棋盘上，黑子被吃得七零八落，唯有右下角的数子勉强存活。苏云棠抬眸，与坐在屏风后的萧明衍对视——他眼中闪过赞许，指尖轻叩桌面三下。
“三日后，子时。”沈砚的传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幽州粮仓。”
棋会散场时，苏云棠被苏老爷叫住：“云棠，随我来。”
书房里，檀香烧得正旺。苏老爷盯着她，目光如刀：“你今日那步棋，是谁教的？”
“父亲说笑了。”苏云棠垂眸，“不过是自学的野路子，难登大雅之堂。”
“野路子？”苏老爷突然拍案，“倒脱靴这种定式，你一个庶女怎会精通？说！是不是勾搭上了什么人？”
苏云棠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显：“父亲言重了。女儿日日在寒月阁学医，哪有机会勾搭外人？”她故意露出袖口的医书压痕，“若父亲不信，尽可搜女儿的屋子。”
苏老爷盯着她看了良久，才挥挥手：“罢了，你且下去。记住，莫要做出什么丢苏家脸的事。”
出了书房，苏云棠长舒口气。袖中棋子硌得手心发疼，她摸出来一看，竟是枚黑子——不知何时被萧明衍换了去，上面刻着个“亥”字。
亥时，听雪阁。
“幽州粮仓的布防图，本王己让人按你棋路调整。”萧明衍铺开新图，上面用墨笔标着箭头，“子时一到，沈砚会率玄甲军突袭，截下那批兵器。”
苏云棠望着地图，突然想起生母骸骨旁的锦囊：“那传国玉玺……”
“不在苏氏手中。”萧明衍打断她，“但本王知道在哪。”他握住她的手，将一枚棋子放入她掌心，“待幽州事了，本王带你去取。”
窗外，暮色渐浓。苏云棠望着手中棋子，突然想起白天棋会上，苏月容那惊慌的神色。她勾唇一笑，指尖轻轻棋子——这枚黑子，竟比寻常棋子重了几分，里面似藏着东西。
“这是狼烟信号。”萧明衍看出她的疑惑，“若遇紧急情况，捏碎棋子，本王自会来救你。”
苏云棠抬头，撞上他灼灼的目光。不知为何，向来冷静的她竟有些慌乱，忙低头将棋子收入袖中：“谢殿下。”
亥时三刻，寒月阁来了不速之客。
“二姑娘，老爷请您去祠堂。”刘管家带着两个护院，眼神阴鸷。
苏云棠握紧袖中银针：“这么晚了，父亲叫我何事？”
“自然是问你勾连外男的事。”刘管家冷笑，“方才有人看见，你与个陌生男子在听雪阁私会。”
心跳陡然加速，苏云棠却笑了：“刘管家怕是看错了。听雪阁闹鬼，我怎会去那？”
“有没有去，搜了便知。”刘管家挥手，护院就要上前。苏云棠退后半步，袖中棋子突然发烫——是萧明衍给的狼烟信号！她当机立断捏碎棋子，银针同时射出，正中刘管家手腕。
“拿下她！”刘管家怒吼。苏云棠转身就跑，却被护院拦住去路。千钧一发之际，屋顶突然传来瓦片轻响，一道黑影如雄鹰般落下，剑鞘重重磕在护院头上。
“沈统领！”苏云棠松了口气。
“姑娘快走，殿下在后门备了马车。”沈砚挥剑逼退众人，“刘管家私通外敌，证据己在殿下手中。”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喧哗，苏老爷的怒吼混着兵器碰撞声：“萧明衍！你竟敢私闯民宅！”
“苏大人误会了。”萧明衍的声音带着冷意，“本王是来拿人的——拿你苏家通敌的证据。”
苏云棠躲在假山后，看着火把将苏府照得通明。萧明衍负手而立，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玄甲军，而刘管家被按在地上，嘴中塞着布，瞪着她的眼神充满怨毒。
“云棠，过来。”萧明衍招手。
她深吸口气， 走进火光中。苏老爷脸色煞白：“云棠，你……”
“父亲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倒脱靴吗？”苏云棠看向萧明衍，“因为我是太子殿下的人。而您——”她摸出生母的断簪，“杀了我的生母，通敌卖国，该当何罪？”
苏老爷踉跄后退：“你……你是景和公主？”
“她是景和公主的双生妹妹，也是本王的未婚妻。”萧明衍淡淡开口，“苏大人，束手就擒吧。”
夜色中，玄鸟旗缓缓升起。苏云棠望着漫天星火，手中还攥着那枚碎棋子。远处，幽州方向传来隐隐的马蹄声——那是萧明衍的玄甲军，正按照她的棋路，碾碎苏氏的阴谋。
“怕吗？”萧明衍突然低声问。
她抬头，看见他眼中倒映的火光，比星辰更亮。“不怕。”她轻笑，“因为我们要下的，是盘天下大棋。”
